她重复着,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表达心中的震动。
连一直沉默坐在桌边、仿佛老僧入定的阳永康,此刻也放下了手中卷了一半的“喇叭筒”烟。
他那张布满皱纹、如同被岁月刀刻斧凿过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清晰的动容。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缝里深深嵌着洗不净的机油黑痕的大手,拿起一根深红色、油润紧实的腊肠,凑到鼻子下深深闻了闻。
那混合着高粱酒香、精选猪肉香和阳光风干气息的独特味道,让他紧抿的、如同岩石裂缝般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缓缓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沉甸甸、带着温度的字:“嗯,好。”
这是来自这个沉默寡言的一家之主,最高级别的分量十足的肯定。
他的目光随后落在那罐奶粉上,又看看在阳光辉怀里咿咿呀呀、好奇地试图去抓桌上油纸的孙子壮壮。
那眼神里的柔和又深了一层,仿佛坚冰在暖阳下悄然融化了一角,流露出深藏的温情。
阳光辉抱着越来越不安分的儿子,憨厚的脸上是纯粹的喜悦和对弟弟由衷的佩服。
他拿起一颗金黄油亮的栗子仁,小心地塞进壮壮好奇挥舞的小手里:“壮壮,闻闻,香伐?香伐?你小叔叔本事大吧!有好东西总想着我们!”
壮壮抓着圆滚滚的栗子仁就往小嘴里塞,被阳光辉笑着拦住,小家伙不满地扭动着身子,发出抗议的哼唧声,逗得张秀英和李桂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小的前楼,几种香气相互缠绕、碰撞、升腾,形成一种近乎奢侈的、令人心安的富足感,温暖而厚重地包裹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仿佛连低矮的屋顶都变得高阔了些。
窗外的石库门天井里,也正此起彼伏地飘散出各家各户倾尽全力整治午餐的诱人气息——
熬猪油的滋啦声、炒青菜的刺啦声、蒸腾的饭香、偶尔飘过的一丝肉香,交织成一首充满生活希望的烟火交响曲。
灶间里,张秀英和李桂像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一扫清晨排队的疲惫,手脚麻利得如同上紧了发条。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带着欢快的节奏,与天井里传来的嘈杂遥相呼应。
那只酱红油亮、沉甸甸的卤猪肘子被珍重地放入家里唯一的小铁锅,加了小半碗清水,小心翼翼地放在煤球炉最旺的火头上重新加热。
随着水温升高,浓郁的卤香再次被彻底激发,霸道地升腾起来,浓烈得几乎要掀开低矮的灶间棚顶,顽强地透过门缝窗隙向外弥漫,加入天井里的“香气大合唱”。
李桂全神贯注,不时用筷子戳一戳,感觉皮肉酥烂、胶质软糯了,才将它捞出锅,放在厚实的木砧板上。
她拿起家里最锋利的那把厚背菜刀,刀刃沉稳落下,发出“笃、笃、笃”几声轻快利落的轻响。
厚薄均匀、颤巍巍闪着琥珀般诱人胶质光泽的肘子片,被整齐地码入家中最好的白瓷盘中。
深红的瘦肉纹理与半透明的皮冻美妙相间,再淋上一点滚热粘稠、香气四溢的原卤汁,那视觉和嗅觉的冲击力,足以勾魂夺魄。
“姆妈,这猪油,现在挖一点出来熬点葱油拌米线,香得不得了!米线用开水一烫就能吃,最省事!”
李桂眼睛发亮地提议,手里已经利落地将翠绿的小葱切成细碎的葱。
想到那雪白猪油在热锅里融化、熬制葱油的画面,她忍不住又咽了下口水,肚里咕噜作响。
“好!好!”
张秀英连声应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和当家主母的利落。
她拿过一把干净的铝勺,小心翼翼地从粗陶罐里挖出一大块凝脂般、雪白细腻的猪油,放入烧热的小铁锅。
乳白的固体油脂在锅底滋滋作响,迅速融化,变成清澈微黄、油亮亮、荡漾着诱人光泽的液体。
那股纯粹而霸道的荤香瞬间弥漫开来,比任何昂贵的香料都更能直击人心底对油脂最原始的渴望。
葱撒进去,“刺啦”一声爆响,激发出更猛烈的辛香,与猪油醇厚丰腴的香气热烈地交融、翻滚,形成令人无法抗拒、食指大动的葱油香。
这香气,是匮乏年代里最直击灵魂、最抚慰人心的诱惑。
另一边,深红色的腊肠已被切成均匀的薄片,一片片铺在刚刚淘好米、加了适量水的铝制饭锅上。
米粒在沸腾的水中翻滚,渐渐吸饱水分,变得饱满晶莹。
腊肠的油脂和咸鲜也随着蒸汽,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每一粒米饭之中。
米香混合着腊肠特有的、经过时间沉淀的酒香和油脂香,从锅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与葱油香、卤肉香争奇斗艳,同样勾魂摄魄。
金黄的栗子仁被张秀英抓了一把,又珍重地加入几片上次金华火腿精心剔下的、带着浓郁咸鲜味的边角料,被张秀英一起投入一小锅翻滚的清汤里。
栗子的甜糯粉面与火腿的咸鲜醇厚在汤水中交融、沉淀,渐渐熬出一锅色泽金黄、滋味醇厚温暖的浓汤。
碧绿脆嫩的小青菜洗净待命,只等下锅快速汆烫,便能染上一抹鲜亮的春色,为这桌即将到来的盛宴增添一抹清爽的亮色。
壮壮专属的小搪瓷碗里,李桂舀出几勺珍贵的奶粉,仔细地用筷子搅开,再兑入适量温开水。
乳白色的奶液渐渐晕染开来,散发出温暖清甜的奶香。
壮壮似乎对这专属于他的美味有着天然的感应,在爸爸怀里兴奋地蹬着小腿,咿咿呀呀地朝着奶碗方向使劲伸手,小嘴吧嗒着,口水都流了下来。
阳光明帮着把狭小的方桌擦了又擦,摆好家里那些洗得发白、边缘带着细小磕痕的粗瓷碗筷,每个位置前还细心地放了一个装醋的小碟子。
阳光辉则抱着越来越不安分、扭得像条小鱼的壮壮,在屋里有限的空间里转悠,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飘向香气炸弹般不断爆发的灶间,喉结悄悄地、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
阳永康依旧坐在靠墙的旧方凳上,沉默地卷着烟,但那双阅尽沧桑、惯常如同古井般深幽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灶台跳跃的橘红色火光,也映着家人忙碌而充满生气的背影。
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安宁”的情绪,如同无声却温暖的潮水,在他心底缓缓弥漫开来,驱散了日常的忧虑。
当一切准备停当,饭菜被一样样端上那张油漆斑驳却擦得锃亮的方桌时,小小的桌面被摆得几乎没有一丝空隙,丰盛得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油光水滑的梦境,在这个清贫的年代里显得如此耀眼。
卤味的醇厚霸道、腊肠饭的咸鲜油润、葱油的焦香热烈、栗子汤的温润甘甜、牛奶的清甜——
在这小小的、低矮的前楼空间里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醉神迷、近乎实质的富足氛围,浓烈得几乎化不开,将屋外世界的清贫与喧嚣暂时温柔地隔绝在外。
窗外的石库门里,各家各户的饭菜香也正透过门缝窗隙顽强地飘散出来,加入这场午间的香气盛宴:
红烧肉的浓郁酱香、煎小黄鱼的焦香、雪菜炒毛豆的油香、清炒鸡毛菜的清爽……此起彼伏,或浓或淡。
阳光明拿起筷子,稳稳地夹起一筷子裹满金黄葱油的米线。
滚烫、滑溜的米线带着谷物本身的清甜,被葱油的焦香和猪油那丰腴醇厚、深入骨髓的荤香彻底包裹、浸润。
他送入口中,一种直击灵魂的满足感从舌尖爆炸开来,迅速弥漫至四肢百骸。
这看似简单的葱油拌米线,有了那勺雪白如玉的珍贵猪油的极致加持,在这个清贫得油水金贵的年代里,释放出无与伦比的近乎奢侈的巨大诱惑。
它不仅仅是一碗面,它是油水,是热量,是口腹之欲的极大满足。
更是这个困顿时代里,一个普通家庭在方寸之地所能触摸到的、最温暖踏实的幸福滋味。
阳光明低下头,继续吃着碗里香气四溢的葱油米线,嘴角也慢慢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