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4.求助与思虑
这话一出,如同在喧嚣的酒桌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众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郎天瑞。连一直有些醉眼朦胧的陈国强,也努力睁大了眼睛看过来。
“怎么了老郎?家里老太太出事了?”章伟强放下酒杯,眉头微锁,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
作为田书记的大秘,他对厂里中层干部的家庭情况多少有些了解。
郎天瑞用力揉了揉眉心,仿佛要揉碎那沉重的愁绪,又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
“是我老娘……去年冬天那场大手术,你们都知道的,伤了元气。
入夏以来,身子骨一直不利索,吃啥吐啥,睡也睡不踏实,眼见着一天天瘦下去,皮包骨头……看着揪心啊。”
他眼圈微微发红。
“我偷偷托人,请了一位退隐在家的老郎中瞧了。老先生把了脉,直摇头,说是手术伤了根本,元气亏空得太厉害,底子彻底虚透了。
光靠药石猛攻不行,虚不受补,得用温和的东西,大补元气,慢慢温养,细水长流才成。”
郎天瑞环视一圈,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渴求,语气更加沉重:
“老先生说了,药补终究霸道,不如食补温和持久。
寻常的鸡鸭鱼肉,温补效力不够。最好是用……淡干海参。
那东西,海里长的精华,大补气血,温而不燥,最是养人,正对我娘这虚症。”
“淡干海参?”陈国强皱起浓眉,嗓门依旧大,但少了之前的火气,多了几分难以置信,“那玩意儿?金贵得跟金子似的!我听都没听过谁家能有!上哪儿弄去?这不是要摘天上的月亮吗?”
他直来直去的性格,道出了众人的心声。
“可不就是比摘月亮还难!”
郎天瑞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郎天瑞自认在厂里、在街面上还有几分薄面,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
为了这个,我真是豁出脸皮,托遍了能托的关系!食品公司、副食品商店、水产公司……
哪个衙门口没跑过?哪个冷脸子没看过?腿都快跑断了,嘴皮子都磨薄了!
人家一听是‘淡干海参’,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门都不让进!”
他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压下了喉头的哽咽,继续道:
“人家说了,这东西是‘特等海珍品’,国家明文规定,归在‘特需商品’里!
专门供给外宾、高级首长、特殊单位!根本不在咱们普通老百姓的日常供应计划里!想都别想!”
他模仿着那些办事员冰冷、公事公办的腔调,充满了无力感。
一直沉默倾听的财务科长刘金生也皱紧了眉头,插话证实道:
“老郎说的句句是实情。这东西,以前也只有友谊商店、华侨商店那种地方,隔三差五有少量上柜,专门供应有外汇券的华侨、外宾,或者有特供证的高干。
而且那价格,高得吓死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一个天文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六五年那会儿,一等品,用侨汇券买,一斤就要七十八块!顶咱们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七十八块一斤?!”李铁民夸张地咂舌,小眼睛瞪得溜圆,“我的乖乖!金子做的啊?这谁吃得起?”
“比金子还难弄!”郎天瑞接口,语气里满是苦涩和绝望,“关键是,从去年开始,连友谊商店的柜台都见不着影了!我问过里面相熟的人,人家偷偷告诉我,货源极其紧张,有也是直接调拨给指定的特供单位,根本不上柜!彻底没门了!”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板,“我还托人去问过水产公司的领导,想着他们门路广。
人家领导直摆手,说偶尔能收到一点渔民私人上交的,但那品质参差不齐,量极少极少,跟中彩票似的!
而且就算收上来,也只能供应特殊单位,不可能私下售卖!”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凉。
他猛地端起酒杯,像是要借酒浇愁,又像是要鼓起勇气,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扫过在座每一个人熟悉的面孔:
“哥几个!今天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我郎天瑞,今天豁出这张老脸求大家了!”
他声音发哽,“谁要是有门路,哪怕只是听到一点风声,知道哪家仓库角落里可能还有存货,或者哪个犄角旮旯的渔民手里还有私藏,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也不管要多少钱、搭多大的人情!务必!务必告诉我一声!”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钱!我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当也凑!人情!我郎天瑞下半辈子当牛做马也还!
只要能弄到!哪怕只有几两、几钱也行!这东西金贵,能放,不怕搁!我慢慢给我娘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哭腔,近乎哀求:“只要能救我老娘……让她老人家少受点罪……能多活几年……怎么调剂,需要我郎天瑞做什么,咱们都好商量!我郎天瑞记他一辈子好!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包间里死一般地寂静。
只有头顶那台老旧的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转动,搅动着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和浓烈的酒菜气味,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绝望。
章伟强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油渍斑斑的塑料桌布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嗒嗒声,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爱莫能助。
韦鸿宇默默掏出“大前门”香烟,划燃火柴点上,烟雾缭绕中,他圆脸上的世故笑容消失了,只剩下凝重。
王卫东和周解放这对军人出身的搭档,对视一眼,都沉重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怕硬仗,但这种“特需”的天堑,让他们也感到无力。
陈国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豪气干云的话,比如“包在我身上”,但话到嘴边,看着郎天瑞那憔悴绝望的脸,又觉得太过苍白可笑,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铁民也彻底收起了嬉皮笑脸,胖脸上满是愁容,跟着叹了口气,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闷头喝下。
刘金生和温永泽则是一脸深切的同情和无奈,微微摇头,连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
“老郎……”章伟强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沉默,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歉意,“这……这确实太难了。‘特需’这两个字,就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咱们这个级别,够不着,摸不到边啊。”
他道出了残酷的现实。
“是啊,听都没听过谁家有这东西。这玩意儿,怕是市里领导家也未必能有存货。”
“难,太难了。老郎,不是兄弟不帮,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郎天瑞眼中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在众人爱莫能助的叹息声中,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熄灭。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十岁,疲惫和绝望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蒙在他原本精明的脸上。
阳光明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略带同情的凝重表情,偶尔随着众人的叹息微微点头,仿佛也深深沉浸在这份沉重的无奈之中。
没人注意到,在郎天瑞反复提及“淡干海参”、“大补元气”、“能长期存放”这几个关键词时,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握着粗瓷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他随即端起茶杯,借着喝水的动作,巧妙地掩去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精算师般冷静的思量。
这顿聚餐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桌上的杯盘早已狼藉,油污和菜渍在白色塑料布上洇开。
空酒瓶东倒西歪地摆了好几个,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饭菜和烟草混合的气味。
阳光明和陈国强那场被众人期待的“切磋”,最终并没有上演预想中刺刀见红的激烈场面。
陈国强虽然起初豪气干云地叫阵,但几大杯高度“七宝大曲”下肚,加上之前众人轮番敬的酒,他那股子借酒撒气、证明自己的劲头,很快就被汹涌的酒精冲散了大半。
舌头开始不听使唤地打结,说话含混不清,眼神也变得迷离飘忽,拍着桌子叫嚷的声音也弱了下去。
阳光明则始终保持着超乎年龄的清醒和克制。
在陈国强明显酒意上头、摇摇晃晃时,他巧妙地端起酒杯,转向全桌,声音清朗:
“各位前辈,今天承蒙章主任和各位领导看得起,让我有幸参加聚会,受益匪浅。
我借献佛,再敬大家一杯!感谢各位的关照和指点!我先干为敬!”
说罢,又是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他喝酒爽快,但节奏控制得精妙无比。每次举杯都恰到好处,既回应了陈国强的挑衅,又不给对方继续单挑的机会。
众人只看到他酒到杯干,姿态磊落,却不知那灼喉的辛辣液体甫一入口,便被他意念微动,悄然转移进了那个旁人无法窥见的冰箱空间深处,只留下一点象征性的灼热感在食道里打了个转便消散无踪。
作弊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陈国强最终被王卫东和周解放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才勉强站稳。
他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没……没完……小阳……下回……下回一定……”
他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上,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这场由他挑起、带着个人怨气的拼酒风波,就在这有些滑稽的场面中草草收场。
章伟强看了看腕上那块半旧的“魔都”牌手表,又扫了一眼东倒西歪的几位,笑着起身:
“行了行了,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老陈都这样了,再喝下去,回去他老婆该堵着门骂我了。”
他招呼穿着白围裙的服务员过来结账。章伟强作为组局者,一般都是由他先结账,事后众人再平摊饭费和粮票。
众人纷纷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向阳厅”。
下楼时,陈国强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王卫东结实宽厚的肩膀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脚步踉跄。
阳光明走在后面,自然地伸手,帮着章伟强扶了一把脚步也有些虚浮、额头冒汗的刘金生。
来到饭店门口,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刺眼,晒得柏油路面发烫。
众人站在门口那点稀薄的梧桐树荫下,互相道别,商量着怎么回去。
同住一栋干部楼的章伟强、郎天瑞、韦鸿宇、刘金生自然结伴步行。
王卫东和周解放这对搭档,责无旁贷地负责把陈国强这个醉汉弄回宿舍。
温永泽和李铁民也各自挥手,推着自行车告别。
“小阳。”章伟强转过身,特意走到阳光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真诚的赞许和更深一层的不易察觉的考量。
“今天表现真不错!放松,自然,该有的礼数一点不缺,该硬气的时候也一点不含糊。很好!以后这种聚会,常来!”
他话语里的“常来”二字,带着明确的接纳信号。
“谢谢章主任夸奖,”阳光明笑容谦逊,微微欠身,“今天跟各位前辈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受益匪浅。”
“行,那我们先走了。”
章伟强点点头,又转向旁边脸色依旧灰暗、强打精神的郎天瑞,语气温和地安慰道:
“老郎,你也别太愁了,老太太的事,急不得。大家伙儿都记在心里了,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放宽心。”
郎天瑞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点头,声音干涩:“哎,谢谢章主任,谢谢大家费心。”
话虽这么说,但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并未因这安慰而散去半分。
看着章伟强、韦鸿宇、刘金生三人转身,沿着树荫斑驳的马路,朝家属区的方向缓步走去。
阳光明目光微凝,他迅速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叫住了正要迈步跟上的郎天瑞:
“郎科长,稍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