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天瑞!
绝对是劳资科科长郎天瑞的手笔!
好一个郎天瑞!
那个精瘦干练,眼神活络得像只时刻在觅食的麻雀,果然是人精里剔出来的人精!
自己这边,那盒珍贵的淡干海参的影子还没露,甚至连一丝一毫关于母亲工作状况的想法都未曾向他透露过半分。
仅仅是通过昨天中午那场看似随意的聚餐闲聊,郎天瑞就精准地摸清了自己的家庭背景——母亲在织布车间做挡车工。
他立刻就判断出,解决母亲长年三班倒的辛劳,将她调离噪音轰鸣、絮纷飞、日夜颠倒的一线,是自己这个新晋副厂长秘书内心深处最核心、最迫切的诉求之一!
这份洞察人心的敏锐,简直可怕。
主动做,与等别人开口要求了再去做,这中间的差别,何止天壤!
郎天瑞不仅主动做了,而且做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如此干净利落!
上午仓促空出位置,下午母亲就已经捧着新鲜出炉、墨迹未干的调令办好了所有手续!
这份在人事泥潭中游刃有余的执行力,这份人情送出的时机与分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投石问路”!
这份“厚礼”,沉重得令人心惊。
阳光明心中对郎天瑞的评价,瞬间拔高数丈。
此人能在劳资科科长这个敏感又关键、牵动无数人神经的位置上坐稳多年,绝非浪得虚名。
他这一手,既是对自己这根可能成为“救命稻草”的示好和重注投资,也是在无声地、却无比清晰地展示他在厂内人事棋盘上落子的能量与精准——劳资科长的位置,实至名归,绝非虚衔。
原本,阳光明还打算将淡干海参的事情多拖上一段时间,一来显得东西来之不易,二来也是想再观察观察郎天瑞后续的反应与诚意。
现在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
郎天瑞已经用这雷霆万钧的行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诚意和手腕。
那么自己这边,也必须尽快拿出足以匹配这份“厚礼”的回报。
事不宜迟,就定在这个星期天吧,把东西给他送去。
“姆妈。”
阳光明脸上绽开温和而笃定的笑容,安抚地拍了拍母亲因紧张而冰凉的手背,试图将那刺骨的寒意驱散,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跟我关系不大,主要还是你自己在车间里几十年如一日,工作认真负责,勤勤恳恳,领导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正好劳资员岗位空出来了,组织上考虑你经验丰富,为人稳重可靠,且识文断字,这才让你顶上去的。
这是好事,说明组织信任你,认可你。”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如同磐石:
“至于麻烦,姆妈,你想多了。这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厂里常有的事,能有什么麻烦?
你呀,就安安心心接着干,好好干,别辜负组织的这份信任就行了。
以后啊,就坐办公室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们也放心。”
他特意用了“我们”二字,将家人的关切也融入其中,试图给这份巨大的幸运增添一丝家庭的温暖底色。
张秀英听着儿子条理分明、沉稳有力的话语,脸上的担忧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渐渐散去。
但眼中的喜悦光芒却更加璀璨夺目,像被擦亮的星辰。
她半信半疑,然而儿子那山岳般沉稳的态度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和信心。
“真的……不是你的关系?那……那这也太巧了……”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随即又用力地点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也带上了力量:
“好!好!姆妈信你!姆妈一定好好干!绝不给你丢脸!一定会给组织争光!”
一股崭新的力量似乎注入了她因常年劳累而略显佝偻的身体,腰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连带着那件旧工装都仿佛精神了些。
“这就对了。”阳光明欣慰地笑了,眼神温暖如春水,“快回去吧,新岗位,早点熟悉起来。我这边还有点收尾工作,下班就回去。”
“哎,好,好。”张秀英连声答应,脸上的笑容终于像儿一样完全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被巨大的幸运温柔地包裹。
她松开儿子的胳膊,又有些不舍地、充满希望地看了他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满心的欢喜和一丝恍若梦中的轻盈感,朝着织布车间那熟悉又即将变得陌生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连那洗得发白的工装下摆都随之轻轻摆动,在燥热的厂区空气里划出轻快的轨迹。
下午,赵国栋似乎心情不错,文件处理得也快,提前搁下了那支英雄钢笔,端起印着“抓格命促生产”红字的搪瓷茶缸,呷了一口浓茶。
阳光明见缝插针,上前一步,声音恭敬而清晰:
“厂长,今天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我母亲那边……刚换了新岗位,从明天开始就是织布车间的劳资员了。
家里想早点回去聚聚,您看……我能不能早走一会儿?”
他特意点明了“新岗位”,既是解释缘由,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信息传递。
赵国栋抬起头,目光在阳光明沉静的脸上停顿片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默许:“去吧。路上当心点。”
他的体恤,总是体现在这些细微之处,如同冬日里一缕不易察觉的暖阳,虽淡,却真实。
“谢谢厂长。”阳光明心中微暖,郑重地道谢。
他迅速整理好自己那张小小的办公桌,文件分门别类归拢得整整齐齐,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茶杯摆正在桌角。
然后拎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但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草绿色军用挎包,快步下楼。
他没有直接走向喧嚣热闹、挤满下班工人的厂大门,而是熟门熟路地拐了个弯,走向厂区外面西侧的一片被遗忘的角落。
这里堆放着废弃的巨大齿轮、锈迹斑斑的铁架和落满灰尘,荒草丛生,断壁残垣间,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跳跃觅食,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叽喳声。
午后的热浪在这里似乎也被废弃的金属吸走了部分热量,显得有些阴凉。
确认四周空无一人,连麻雀也被他沉稳的脚步声惊飞后,阳光明背靠着一堵斑驳脱皮、爬满枯萎藤蔓的高墙,闭上了眼睛。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瞬间抵达那片奇异的冰箱空间。柔和恒定的冷白光晕亮起,意念如同精准的探针。
腋下的挎包骤然变得沉甸甸、鼓囊囊,原本软塌的帆布被撑得紧绷,显露出里面物品不规则的轮廓。
他拉开盖布飞快地瞥了一眼:
一盒码放整齐、酱色浓郁油亮、散发着霸道诱人卤香的鸭胗;
一大块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隔着纸都能感受到其紧实纹理和醇厚酱香气息的酱牛肉,掂量着足有二斤多重;
最令人瞩目的,是那条足有一尺多长、银鳞闪闪如同新铸的银币、金眼圆睁、新鲜得如同刚从东海汹涌波涛中捞起的生鲜大黄鱼!鱼身肥厚饱满,充满弹性。
刹那间,浓烈纯粹、带着咸腥生命气息的海鱼味,霸道地压过了卤味的醇厚和酱香的浓郁,在这废弃的角落弥漫开来。
阳光明迅速盖好挎包,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包带。
他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因物资珍贵和来源隐秘而产生的紧张感压回心底最深处,步履如常地朝着厂大门口走去。
他神情自若,腰背挺直,仿佛挎包里只是几本厚厚的会议记录本,而非这个清贫年代里令人咋舌的珍馐美味。
刚走到厂门口,就看到母亲张秀英已经等在外面。
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深蓝色工装,穿着一件半新的藏蓝色斜纹布罩衫,脸上洗去了车间的油污与疲惫,容光焕发,比下午分别时更多了几分从容与由内而外的喜气。
看到儿子,她立刻笑着迎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新生的光彩。
“明明,你也提前下班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儿子那个鼓鼓囊囊、形状变得颇为怪异的挎包上,鼻子下意识地翕动了几下,脸上顿时绽开一种混合着惊喜、满足和本能心疼的复杂表情。
“这……这里面是……你又去调剂东西了?你这孩子,怎么又……”
那“又”字拖得长长的,带着母亲特有的嗔怪和无奈。
阳光明笑着拍了拍沉甸甸的挎包,发出闷闷的、充满内容的声响:
“嗯,运气好,碰到点难得的好东西。想着姆妈今天‘高升’,怎么也得添两个菜,小小庆祝一下,让家里也沾沾喜气。”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年轻人对母亲的亲昵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
“哎呀!你呀!”张秀英忍不住伸手,带着嗔怪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怜,轻轻拍了儿子结实的手臂一下。
“就知道乱钱!那个冤枉钱票做什么!姆妈调个岗位,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这么破费?
省着点!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结婚、成家……哪样不要钱?你这孩子,手也太松了!”
她嘴上絮叨着勤俭持家、一分钱掰成两半的大道理,眼角眉梢却全是藏不住的笑意,像被蜜浸润过。
挎包里透出的、与这清贫年代格格不入的诱人香气,让她心里也暖融融、美滋滋的。
儿子有本事,知道心疼娘,懂得顾家,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朴素也最骄傲的欣慰。
只是几十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习惯,早已刻进骨子里,让她本能地心疼那些出去的钱和宝贵的票证。在她朴素的观念里,这些珍贵的钱票不应该在她的身上。
“好了好了,姆妈,难得高兴一次嘛。走吧,回家!”
阳光明笑着,自然地伸手揽了一下母亲略显单薄的肩膀,传递着温暖与力量。
母子俩并肩走在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归家路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在坑洼的路面上跳跃。
张秀英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声音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和卸下重担后的满足:
“明明,你是不知道,那办公室,窗明几净!桌子椅子都是漆亮的!再也不用听那轰隆隆、震得脑仁疼、一天下来耳朵嗡嗡响的机器声了!
也不用再弯着老腰,在那些飞转的纱锭中间钻来钻去,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像断了一样……
更不用三班倒,熬得人眼圈发黑,头晕眼,走路都打飘……
以后啊,就是正正经经的白天班了!太阳升起上班,太阳落山回家!”
她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仿佛年轻了十岁。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声,感受着母亲发自肺腑的、纯粹的快乐。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融入了弄堂深处升腾起的带着柴火与饭菜气息的袅袅炊烟里,汇入这七月的魔都黄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