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115.岗位调整,以工代干
周一清晨,红星国厂办公楼。
夏日的晨曦,带着几分粘稠的热意,早早爬上了红星国厂灰扑扑的办公楼。
阳光明踏上三楼,脚步沉稳清晰,鞋底与光滑的石面接触,发出规律的轻响,在清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分明。
他推开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外间的门,走到自己那张靠窗、略显陈旧的办公桌前。
桌上除了电话机、墨水瓶和一本厚厚的《红旗》杂志,别无长物。
他一丝不苟地将几份需要签批的生产报表和申请文件,摞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翻开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工作日志,指尖划过一行行字迹,梳理着今日的日程安排——
九点,陪同赵厂长下车间巡视新设备调试;十一点半,去厂办取会议通知;下午,核对三车间产量报表……
晨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室内投下几道微凉的光束,给简陋的办公室镀上了一层浅淡的、近乎虚幻的金色。
大约一刻钟后,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略显沉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感。
是赵副厂长来了。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赵国栋高大的身影闪进里间,那扇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阳光明侧耳凝神,捕捉着里间的动静。
很快,文件翻动的窸窣声,纸张特有的摩擦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这才抬手,指关节在深棕色的实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声音清脆而节制。
“进。”门内传来赵国栋沉稳短促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硬朗质感,像一块砸在铁砧上的生铁。
阳光明推门而入。
赵国栋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晨光勾勒出他宽阔硬朗的肩背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山。
他头也没抬,一支墨绿色的“英雄”牌钢笔在他指间稳健地移动,在文件上流畅地划出深蓝色的墨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时间流动的具象。
“厂长,昨天中午章副主任组的那个聚餐,总体气氛很融洽。”
阳光明在办公桌前约一步处站定,身姿笔直如标枪,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
赵国栋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笔尖依旧在纸上滑行,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阳光明如同汇报一份精密的生产数据,语调客观冷静,不带丝毫个人情绪。
他简明扼要地复述了昨日情形:章伟强副主任如何热情相邀,聚会地点选在厂外小饭馆的雅间,气氛轻松融洽。
他着重描述了章伟强席间展现的友善与关照——特意安排他坐在自己右手边的位置,席间多次将话题引向他,询问他在秘书岗位上的适应情况,言语间满是提携后辈的意味。
众人聊的多是家常琐事、厂里趣闻,一派其乐融融。
当阳光明提到清车间主任陈国强借着酒意,嗓门渐高,言语间隐约透出对上次厂务会上挨批的不满时,赵国栋那流畅移动的笔尖,终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墨点似乎微不可察地洇开了一小圈。
随即,笔尖又恢复了那流畅的轨迹。
“陈国强那点心思,我明白。”赵国栋放下笔,抬起头。
他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此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扫过阳光明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庞。
他的嘴角竟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却清晰地透出一丝洞悉世情后的豁达与不以为然:
“设备老化,故障频出,进度滞后,他压力比山还大,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
厂务会上被我点了名,心里憋着股邪火没处撒,找个由头发泄罢了。
他工人出身,性子像炮仗,点火就着,藏不住事。
只要不耽误生产,由着他蹦跶。酒桌上的话,当不得真。”
他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阳光明微微颔首。
赵国栋这份举重若轻的大气和对其下属性格的精准把握,让他心底最后一丝关于此事的顾虑烟消云散。这位副厂长,胸中自有丘壑。
“倒是章伟强。”
赵国栋话锋陡然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双臂交迭搁在光洁的红漆桌面上,眼神变得深邃,如同要穿透眼前年轻秘书的皮囊,直抵人心深处:
“他对你,态度一直……蛮好?”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那“一直”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无声的强调和审视。
“是的,厂长。”阳光明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坦荡澄澈,没有一丝闪烁,“从初次接触开始,章副主任就表现得相当友善。昨天的邀请也自然得体,聚餐时更是多有照拂,安排位置、引导话题都很周到。”
赵国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某种无声的计时器,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嗯。这就好。”他沉吟片刻,目光越过阳光明,落在窗外厂区那几根高耸入云的烟囱上,烟囱正懒洋洋地吐着灰白色的烟柱。
“秘书之间,工作往来是家常便饭。信息传递顺畅,是基础,更是关键。”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阳光明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我和田书记之间……需要的就是这份顺畅无碍。
你和他,也要慢慢培养这份默契。该接触就接触,该交流就交流,把握好那个‘度’。
多听,多看,心里有数就行。”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而清晰,如同在石板上刻下印记。
“明白,厂长。”阳光明郑重应道。
赵国栋的话,再次明确了章伟强这条隐秘沟通渠道的核心要点,也赋予了他观察、筛选、传递信息的无形责任。
这“度”的把握,如同在钢丝上行走。
“行了,去忙吧。”赵国栋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钢笔,目光落回摊开的文件上,仿佛刚才那番关乎人事与信息网的谈话从未发生,“下午三车间那份产量报表,核对仔细点,尽快送过来。”
“好的。”阳光明应声,动作轻捷地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将里外两个世界再次隔绝。
外间办公室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机器轰鸣。
下午四点刚过。
盛夏的日头依旧毒辣,白晃晃地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红星国厂。
阳光明腋下夹着一迭刚从三车间仔细核对无误、还带着车间机器余温的产量报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
他步履匆匆,快步走向那栋被晒得有些发烫的办公楼。
刚踏上办公楼前被晒得滚烫的水泥台阶,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母亲张秀英,正局促地站在大门一侧狭窄的阴影里,像一株被曝晒后急需庇护的植物。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小布包。
她身上穿着那件同样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早已磨出毛边、印着模糊不清的“红星”字样的旧工装,但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紧实的发髻。
那张被岁月和车间劳作刻下深深痕迹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极不寻常的红晕,如同醉酒。
巨大的喜悦与强烈的不安交织在一起,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她眼底深处激荡、碰撞,几乎要满溢出来。
看到儿子从车间方向快步走来,张秀英的眼睛猛地一亮,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急切地迎了上来,脚步带着一种失重的踉跄,几乎要绊倒。
“明明!”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却掩不住其中火山喷发般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算等到你了!刚才我去你办公室,你不在……”
“姆妈?”阳光明有些意外,快走两步上前,稳稳扶住母亲略显单薄的胳膊,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你怎么来了?车间有事?”
他敏锐地注意到母亲今天没穿挡车工标志性的深蓝色围裙,也没带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印着“红星”字样的搪瓷缸,神情更是异乎寻常,透着一种脱离日常轨道的慌乱与狂喜。
张秀英一把反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力道之大让阳光明都微微蹙眉。
她下意识地左右环顾,紧张地扫视着进出的人流,确认没有相熟的工友经过,这才猛地凑近儿子耳边,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梦幻感。
仿佛在讲述一个从天而降的神话:“明明!出大事了!天大的好事!姆妈……姆妈不做挡车工了!”
阳光明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敲击。
但他面上却维持着惯常的平静无波,只是眼神瞬间变得专注锐利:“不做挡车工?怎么了?”
他配合着母亲,声音也压低了。
“劳资员!”张秀英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变调,像一根绷紧的弦。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如擂鼓的心脏,“织布车间的劳资员!调走了!上午刚调走!下午……下午车间王主任就找我谈话了!”
她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热的兴奋,“说厂里决定了,让我以工代干,接任劳资员!手续……手续都办好了!就在刚才!就在劳资科盖的章!”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儿子沉静的眼眸,仿佛要从这唯一的锚点里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美好的白日梦,更不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这……这怎么可能?太突然了!像做梦一样!织布车间里,调度员、统计员、劳资员,这三个位置,哪个不是人人眼红的香饽饽?
劳资员啊!管着考勤、工资核算、劳保发放……事情不重,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再也不用三班倒熬通宵!受人尊重!多少双眼睛巴巴望着?
怎么就……怎么就轮到我了?”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被巨大幸运砸中的眩晕感和一种根深蒂固的不真实感。
激动过后,深沉的忧虑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最初的狂喜。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母亲特有的担忧:
“明明,你老实告诉姆妈,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是不是你为了姆妈,去求了什么人,走了什么路子?
姆妈知道你是好心,心疼姆妈……可……可这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要是影响你工作,影响你在赵厂长心里的印象,让领导觉得你搞特殊化……姆妈宁可还在车间里挡车!
三班倒就三班倒,姆妈身体还吃得消!”
她抓着儿子的手又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担忧与决绝。
阳光明看着母亲脸上交织的狂喜与忐忑,那因常年夜班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光,心中瞬间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