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只管塞人进来完成任务,不管我们老住户的死活啊!”
她边说边激动地指着狭窄的天井、堆满杂物的角落、悬挂的竹竿、靠墙的蜂窝煤,摆事实讲困难,字字句句都指向生存的危机和潜在的危险,直指人心的恐惧。
刘干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左右夹击”弄得有点懵,准备好的动员词卡在喉咙里,额头的汗珠冒得更密了,汇成小溪顺着鬓角往下流。
他慌忙掏出一块洗得发黄的手帕擦了擦,声音有些发虚,试图安抚:
“这个……困难是暂时的……街道会考虑……会想办法解决……
大家要克服一下……体谅体谅大局……”
“考虑?怎么考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冯师母蔺凤娇适时地加入战团。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却带着知识分子的冷静和一针见血的质问,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指要害,切割着对方话语里的敷衍:
“刘干事,执行政策我们理解,也支持国家解决住房困难。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不能搞一刀切!”
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看着刘干事,手指点着周围的建筑:
“我们这个石库门,是几十年的老房子,结构老旧,木质为主,空间本就局促不堪,是典型的紧凑格局。
上一次改造灶披间,已经是极限,公用空间被压缩到了临界点。
现在再改造晒台,增加一户,人均居住面积和公用空间都远低于市里规定的最低标准了吧?这难道不是事实?”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这不仅仅是生活不便,更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
火灾隐患——通道堵塞,易燃物堆积,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卫生隐患——这么多人挤在狭小空间,污水横流,蚊蝇滋生,极易引发传染病!
还有邻里矛盾隐患——空间争夺,口角不断,升级成冲突怎么办?”
她直视着刘干事开始闪烁的眼睛,抛出了最沉重的问题:
“一旦出事,后果谁来承担?这个责任,街道担得起吗?你刘干事担得起吗?你手里的文件,能替你担这个责吗?”
她的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句句砸在“责任”二字上,这沉重的两个字,像两块巨石,压得刘干事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拿着文件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张秀英也沉着脸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和私房户主的底气,再次强调了他们的特殊地位和可能的反抗:
“刘干事,上次街道想动晒台,我们前楼和客堂间是私房,我们两家坚决反对,街道也尊重了我们的意见,没动。
这次区里文件下来,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知道国家有困难。
但总也要考虑我们的实际困难吧?
不能为了完成任务,就不顾我们这些住了几十年、根子就在这里的老住户的死活!”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明确的警告:“硬要动,我们这两家私房户,可是要向上级部门反映情况的!我们得讨个说法!”
“私房”和“老住户”的身份,以及“向上反映”的暗示,是她手中分量极重的筹码。
陈阿婆在张春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
老人家佝偻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弱小无助,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浑浊的老眼里迅速蓄满了泪,顺着深深的皱纹蜿蜒而下,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悲怆和哀求,直击那最柔软的恻隐之心:
“刘同志……行行好吧……作孽啊……
我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儿子、媳妇、孙子,挤在客堂间巴掌大的地方……
转个身都难……本来就转不开身……再添人……呜呜……
这不是要逼死我老太婆嘛……让我这把老骨头往哪里钻啊……”
老人家的悲情牌,效果直接而强烈,那无助的呜咽声,让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就连倚墙而立的赵铁民,此刻也抬起头,闷闷地插了一句,声音沙哑却带着朴实的痛点,说出了底层劳动者最实际、最直接的困境:
“晒台没了,我修个脚踏车都没地方摆弄。脚踏车是吃饭家什,坏了不能骑,耽误上班,扣工资算谁的?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
简单一句话,点出了公用空间丧失带来的具体困境,冰冷而现实。
你一言,我一语,有尖锐质问的,有诉苦的,有讲理的,有摆困难讲安全的,有打悲情牌的,有暗示潜在阻力施压的,还有看似朴实却点中现实痛点的。
石库门住户们,合力组成的立体环绕式、全方位无死角的“围攻”,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刘干事牢牢罩在中央。
刘干事被这汹涌而来的声音和情绪冲击得狼狈不堪,汗流浃背,额头上、脖子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衬衫后背湿透了一大片。
他机械地重复着,试图用政策筑起最后的防线:
“这是政策……区里的要求……是硬任务……
大家要克服困难……要理解支持街道工作……要顾全大局……”
但这些空洞的套话在石库门住户们摆出的血淋淋的现实困难、无法回避的安全隐患、令人心酸的悲情诉求和显而易见的潜在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纸糊的盾牌。
连他自己都说得毫无底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手里的文件被他捏得皱巴巴、湿漉漉,像他此刻被汗水浸透、狼狈不堪的心情。
阳光明站在稍后的位置,一直冷静地观察着局势。
他看到刘干事眼神里的窘迫、动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退缩。
感觉火候差不多了,需要给这个被逼到墙角的干事一个台阶下,也需要代表大家正式表明立场,结束这场“围攻”,把压力转向街道上层。
他往前稳稳地走了一步,恰好站在众人稍前的位置,成为焦点。
他的声音平和但清晰有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议论和质问,带着一种总结陈词般的权威和不容置疑:
“刘干事,大家的困难、大家的担忧、大家的反对意见,你刚才也都亲耳听到了,亲眼看到了。”
他伸出手,有力地指了指周围一张张紧绷的脸,狭窄拥挤的空间,堆满杂物的角落,最后指向头顶那方小小的、即将不保的晒台。
“不是我们不支持国家政策,实在是这里的客观条件不允许!空间就这么大,人塞进来,安全、卫生、生活,哪一样能保证?”
他语气加重:“硬要改造,只会制造更多的问题和矛盾,安全隐患随时可能爆发,邻里关系也会彻底搞僵!最终谁都落不了好,街道的工作也难做!这是把好事办坏!”
他环视众人,然后目光重新锁定刘干事:“我们四户人家,今天都在这里,态度很明确:坚决不同意改造晒台!这个口子不能开!”
他最后放缓语速,却字字清晰:“请刘干事务必把我们今天反映的这些实际困难,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向上级领导如实汇报!
我们相信,街道领导是讲道理、明事理的,会充分考虑这里的特殊情况,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这番话,既是总结陈词,也是代表四户人家正式表明了“誓死”反对的立场,没有回旋余地。
同时也将球踢给了街道领导,给了刘干事一个“向上反映”的出路和台阶,还隐含了对领导“明事理”的期望,软硬兼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刘干事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坚决、毫无商量余地的脸,听着那些无法回避、令人心惊肉跳的实际困难和潜在风险,再想想自己包里那份轻飘飘、脱离实际的文件,心里彻底明白了:今天的动员任务,是彻底泡汤了。
硬来?激起群体事件或者安全事故,他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阳光明的话,算是给他递了下台的梯子。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彻底打败,用那块湿透的手帕再次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哀求的笑容,连声说道:
“这个……大家的意见……我都听到了,很具体,也很……很实际,很重要!很中肯!大家的难处,我……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拍着胸脯保证,语气急促而恳切:“我一定把大家的实际困难,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向街道领导汇报!详细汇报!重点汇报!请领导……慎重考虑!慎重考虑大家的意见!一定慎重!”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夹紧了那个鼓囊囊却在此刻毫无分量的公文包,脚步匆匆地转身,甚至被那并不高的门槛绊了一下。
他一个趔趄,狼狈地用手撑了下门框才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有些踉跄地跨出了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弄堂昏暗的光线里。
夕阳把他仓惶、挫败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弄堂斑驳的墙面上,像一个被驱赶的、仓皇逃窜的影子,很快融入了暮色之中。
天井里,众人看着刘干事落荒而逃的背影,先是静了一瞬,仿佛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溃退了。
随即,压抑的、带着胜利喜悦的议论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走了走了!被我们顶回去了!灰溜溜地跑了!像只斗败的公鸡!”李桂兴奋地拍着手,脸上是扬眉吐气的笑容,声音响亮,仿佛要把昨日的憋屈都喊出来。
何彩云双手叉腰,撇撇嘴,带着胜利者的轻蔑和无比的畅快:
“哼,就会拿政策压人!我们的困难是实打实的!铁板钉钉!看他还敢不敢来硬的!再来,我们还这样顶回去!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她的声音清脆有力,在小小的天井里回荡。
张秀英和冯师母蔺凤娇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轻松的笑意。
但两人眼底深处的那抹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她们是经历过世事的人,明白这恐怕只是第一回合的试探。
区里的文件像悬在头顶的剑,不会因为一个干事的退缩就消失。街道的压力,必然还会再来。
下一次,来的会是谁?带着什么样的条件?
阳光明没有加入庆祝,他静静地看着门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弄堂里次第亮起的昏黄灯火,神色平静如水,没有太多喜悦。
顶回去,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街道,或者说区里的压力,绝不会就此消失。
刘干事的狼狈,恰恰说明了他们摆出的“困难”是有效的筹码,证明了团结的力量。但这筹码的分量够不够重?能否换来他们想要的“补偿”?
他仿佛已经看到,下一次刘干事再来时,那公文包里或许会装着不同的东西——不再是冰冷的强制文件,而是带着谈判意味的、可以讨价还价的补偿清单。
那才是真正考验智慧、耐心和底线的硬仗。
如何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副食品票、布票、零工指标?如何在四户人家内部公平分配?如何在压力下守住底线?
这些问题,都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石库门的日常生活在短暂的波澜后,复又归于表面的平静。
青灰色的砖墙沉默伫立,窄窄的弄堂里,晾晒的衣物在闷热的微风里无精打采地轻晃。
各家灶间里,飘出晚饭的香气,是咸菜炒毛豆的咸香,或是青菜汤的寡淡。
邻里间碰面,招呼声也一如往常:“吃过啦?”、“今朝天真热。”
然而,这份平静却像一层薄薄的浮冰,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仿佛揣着块无形的石头,连步履都显得比往日迟缓几分。
做饭时,会下意识看看头顶那片天空;晾衣服时,会担忧地望望那方小小的晒台。
这场尚未结束的公共空间保卫战,如同一道悬而未决的阴影,无声地盘踞在弄堂的每个角落,萦绕在每个人的眉宇之间。
那扇黑漆大门,仿佛成了风暴眼,平静之下,酝酿着下一次交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