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们厉害!你们团结!我……我管不了你们了!我这就回去汇报!原原本本地汇报!
看领导怎么处理你们这种无理取闹、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行为!等着瞧!”
刘干事猛地将那份油印的同意书和那一沓极为珍贵的票证,粗暴地、胡乱地塞回那个磨白了边的人造革公文包。
拉链被他用力拉扯,发出刺耳的“嘶啦”声,皮子都扯得变了形。
他最后狠狠瞪了众人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愚弄的羞愤、冰冷的警告,还有一种彻底失败的狼狈。
然后,他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黑漆大门。
沉重的、带着怒气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弄堂里急促地回响,越来越远,很快就被浓重的暮色吞噬得无影无踪。
天井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真空般的寂静。
刚才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抹去。
只有那个没关紧的水龙头,水滴落在下面搪瓷脸盆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后。
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一根引信。
紧接着,压抑的又掺杂着胜利快意的笑声,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越来越响。
“走了!又顶回去了!”李桂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脸上是扬眉吐气的红光,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看到他那张脸伐?气得像只熟透的紫茄子!活该!让他拿点票证就想来糊弄我们!当我们是啥?”
何彩云双手叉腰,下巴抬得高高的,得意洋洋,像只斗赢了的公鸡:
“哼!我讲得对伐?不开口要,他就当我们好欺负,是软柿子!
我们就是要得高,高到他够不着!吓死他!
正式工?我当然晓得他给不了!空头支票谁不会开?就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市井的狡黠和算计成功的快感。
陈阿婆在张春芳的搀扶下,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惊魂未定的后怕,松弛下来的皱纹却显得柔和了许多:
“哦哟……吓煞我了……心到现在还怦怦跳……
不过,他好像真格被我们吓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喃喃着,有点不敢相信。
冯师母也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嘴角牵起一丝浅淡却真实的微笑:
“刘干事的反应,恰恰说明我们的诉求点中了他的要害,让他完全无法招架,只能恼羞成怒。
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她习惯性地分析着,但话锋一转,眉头又习惯性地微微蹙起,目光转向一直沉默观察的阳光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只是……光明,这样‘漫天要价’,尤其是直接要正式工名额,会不会真的触怒了街道领导?
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刘干事了。级别更高,手段也可能更硬。”
她的话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凉水,瞬间浇熄了众人一部分盲目的兴奋和得意。
刚才只顾着痛快淋漓地反击和开高价,现在冷静下来,一丝隐忧悄然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胜利的快感退潮,现实的冰冷礁石露了出来。
“是啊,光明。”
张秀英也收敛了笑容,看向自己沉稳的儿子,语气里充满了母亲的担忧:
“何彩云开口就是正式工名额,这……这要求是不是忒高了点?听着就吓人。
街道会不会觉得我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反而一点好处都不给了?连那些票证都飞了?”
她担忧地望向刘干事消失的弄堂口。
众人的目光,带着依赖和询问,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阳光明身上。
这个年轻却异常沉稳的副厂长秘书,经过这两次交锋,已然成为了他们面对街道压力时,当之无愧的主心骨和智囊。
阳光明站在自家门边的阴影里,神色平静,眼神清澈,并没有被刚才那场“胜利”冲昏头脑。
他迎着大家混杂着期盼、兴奋和忧虑的目光,向前走了半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清晰地响起:“大家放心。”
他先给了颗定心丸,“正式工的名额,街道肯定拿不出来。这点,我们心里都清楚,刘干事他心里更清楚。
何嫂子开口提这个要求,就是要价的手段,是一种谈判的策略,方便后面讨价还价。”
他看了一眼何彩云,何彩云扬了扬眉毛,算是默认。
“我们提得高,开价开在云端里。”阳光明继续分析,条理清晰,“街道才有往下还价的空间。这样,我们才能在讨价还价中,争取到更多实际的东西。这叫‘取法乎上,仅得乎中’。”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分析着当前的态势:
“刘干事刚才虽然气走了,像只斗败的公鸡,但他带来的那个票证补偿方案,本身已经说明了街道的态度——
他们确实感受到了压力,确实愿意给补偿,而且给的比我们之前私下预估的‘最低目标’还要好不少。
肉票、油票、票、毛线票,这分量不算轻了。
这说明我们的‘困难’和‘团结’,已经让街道感到了棘手,不得不先拿出点‘甜头’来安抚,试图瓦解我们。”
“至于惹恼领导……”
阳光明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只要我们占住一个‘理’字,把改造带来的实际生活困难——拥挤、安全隐患、通风采光变差、公用空间消失——
还有大家真实的生活困境,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领导也得考虑后果。
毕竟,真闹出点什么事,比如陈阿婆刚才说的躺倒,或者大家集体不签字,他们也交不了差。
现在,主动权其实在我们手里往前挪了一小步了。”
听到阳光明斩钉截铁地说街道绝对拿不出正式工名额,大家心里反而像块石头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本来嘛,那“铁饭碗”就是画在墙上的大饼,没人真指望能吃到嘴里。
阳光明点破了这层窗户纸,让大家从虚幻的期待中回到了现实的地面。
“那……光明,依你看,阿拉还能争取点啥?”李桂最是急切,挤到前面,眼睛闪着光,“除了票证,还能有啥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关心的永远是能立刻拿到手里的东西。
阳光明思索片刻,非常务实地分析道:“正式工名额,绝无可能。那属于各单位的计划指标,街道根本无权分配。
但是,争取一两个临时工的名额……
或许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可以作为一个高点目标提一提。”
他看到众人眼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立刻泼了盆冷水降温,“但千万别抱太大指望。
街道办、居委会或者下属的集体小厂,偶尔会有些临时性的岗位空缺,比如打扫卫生、看管仓库、做做搬运,时间短,收入低,不稳定。
这种机会很少,竞争极其激烈,而且往往优先照顾烈军属、特困户。
我们提,可以作为谈判的一个筹码,表示我们不仅仅盯着眼前那点票证,更关心长远的生计,但绝不能把宝押在这上面。”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务实,指向最有可能的成果:
“最实际、最有希望争取到的,还是在街道已经给出的那些票证基础上,争取加码!
比如,肉票能不能从二斤争取到三斤?油票、票能不能各再加半斤?豆腐票用处不大,能不能灵活点,换成更实用的工业券或者布票?
甚至,上次我们提过的,多分配一些糊火柴盒、锁扣眼、拆纱头之类的零工指标,给各家女眷增加点额外收入,这个可能性就很大!
街道完全有能力协调安排,成本也低。”
他的分析清晰、透彻,目标明确且可操作,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隐忧和刚才漫天要价带来的那种不真实感。大家仿佛看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
“对对对!光明讲得在理!太在理了!”
陈阿婆连连点头,枯瘦的手激动地拍着张春芳的手背,“我们只要多要点票证就好!实实在在!正式工我们想都不敢想!
有票证,再给阿拉多分点零工活,让春芳她们几个年轻的能在家门口挣点小菜铜钿,阿拉就心满意足了!”
她把最朴素的愿望说了出来。
“是的是的!”冯师母也由衷地赞同,脸上露出了较为轻松的神情,“临时工名额太渺茫,但多争取些票证和零工指标,是实实在在能改善眼前的生活。
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票?有了刘干事今天拿出的这些票证打底,我们心里就有数了,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
再往上争取,比如多要半斤油票,或者换点工业券,压力也小很多,理由也更充分。”
她赞同阳光明的务实策略。
何彩云虽然对“正式工”的幻想彻底破灭有点小小的遗憾,但听到能争取到更多肉票油票,眼睛也亮了起来,市侩的精明重新占据上风:
“光明讲得在理!有道理!我们提要求,就是要像小菜场里买小菜一样,讨价还价!
他开价了,我们当然要还价!能多抠一点是一点!肉票多一斤,就能多烧一碗红烧肉!油票多半斤,炒菜就能多放一滴油!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着,仿佛那些增加的份额已经到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充满了务实的热情和对未来那点“额外油水”的热切期盼。
策略明确了,心气儿也顺了。
张秀英看着沉着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儿子,脸上满是欣慰和骄傲,连日来的愁云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还是明明想得周全。有他在,我们心里就有底了,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她转向众人,提高了点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总结意味:
“好了,大家心里有数就好。
这次刘干事能主动拿出票证来,已经是我们的胜利!
不管下次来谈的结果如何,至少,这些肉票、油票、票,我们是拿定了!板上钉钉了!
总比上次灶披间改造,一分补偿都没有,白白吃了大亏强!对吧?”
她的话朴实无华,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是啊,相比上一次的毫无补偿,忍气吞声,这次街道主动拿出票证来“收买”,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一场值得骄傲的小小胜利!
这份初尝的胜利果实,虽然还悬在空中,但那份甜美的、改善生活的希望,已经像一颗种子,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每个人的心田里,开始悄然发芽。
天井里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恢复了日常的烟火气。
煤烟味、各家飘出的饭菜香重新弥漫开来,锅铲碰撞声、水流声也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和生机。
大家互相招呼着,带着打仗获胜般的轻松和对未来那点“额外油水”的期盼,各自散去,回到各自的蜗居。
李桂哼着不成调的革命歌曲,脚步轻快得像踩了弹簧,扭着腰回了自家灶间,大概已经在盘算那二斤肉该怎么吃了。
何彩云瞥了一眼阳家紧闭的前楼门,撇撇嘴,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也扭身上了那狭窄陡直的木楼梯,鞋跟在木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声。
陈阿婆被张春芳小心地搀扶着往回走,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声音里带着满足的憧憬:
“二斤肉票……作孽哦,能烧一大碗油光光的红烧肉了……撒点葱……香是香得嘞……”
仿佛那肉香已经钻进了鼻孔。
赵铁民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他蹲回那个属于他的墙角阴影里,摸出皱巴巴的“飞马”牌烟卷,划亮一根火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浓重的暮色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而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知在想着什么。
阳光明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邻居们的身影融入各自低矮的门洞,像水滴汇入水流。
父亲阳永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默默退回了客堂间的幽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井里,只剩下那块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西边天空最后一抹微弱的天光,像一块冰冷的镜面。
街道的压力并未消失,悬在头顶的“改造”之剑依然寒光闪闪,随时可能落下。
但经过这两次短兵相接的交锋,阳光明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易察觉的转变正在这方小小的天井里发生。
那种最初被动挨打、任人宰割的恐慌,正在被一种基于共同利益、被初步胜利鼓舞起来的、小心翼翼的主动所取代。
大家开始懂得如何抱团,懂得如何争取,懂得如何在逼仄的生存空间和强大的外部压力之间,运用那点可怜的智慧,为自己、为家人,多抠出一丝喘息的可能,多争取一点活命的油水。
下一次谈判,无疑会更艰难。
对手会更强硬,条件会更苛刻。
但希望,也像石缝里钻出的小草,顽强地滋生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