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星期三、星期四,厂区里一切如常。
机器轰鸣依旧,人流穿梭不息。
关于“举报”和“搜查”的风声,似乎只在郎天瑞和阳光明之间隐秘流转,并未扩散开一丝涟漪。
阳光明照常工作,神态自若,甚至在赵国栋面前表现得更加沉稳干练。
他利用这两天时间,重新审视了那份资料,做了更精细的调整和伪装,确保它出现的“时机”和“状态”都更符合“无意私藏”的特征。
这份淬毒的匕首,被稳妥地转移至冰箱空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耐心蛰伏,等待着出鞘的最佳时机。
星期五下午,距离下班铃响还有一刻钟。
夕阳的金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铺洒在办公室的水磨石地面上,将空气里的微尘映照得纤毫毕现,也给室内染上了一层迟暮般的暖色调。
阳光明刚将一份签批好的《关于细纱车间设备检修安排》锁进档案柜,桌上的黑色老式拨盘电话突然“叮铃铃——”地急促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他拿起听筒,声音平稳:“喂,副厂长办公室。”
“小阳,我是厂办张玉芹呀。”电话那头传来张姐惯常的带着点热络的腔调。
“张姐,是我。”
“通知你一下,劳资科全体人员,还有我们厂务办的全体同志,也包括你,稍微晚走约一刻钟。
领导开会还没结束,会议结束后,可能有工作要安排,需要大家配合一下,等通知再下班啊。辛苦辛苦!”
“好的,张姐。收到。”阳光明语气依旧平静地应下,放下电话。听筒落座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他耳中却格外清晰。
果然来了。
而且选择在临近下班、人心浮动的时候,以“可能有工作安排”为由,通知“下班延迟一刻钟”。
这带着点突击检查的味道,却又显得不够彻底,留有余地。
心思敏锐的人,或者在厂办浸淫多年的“老油条”,恐怕在接到通知的瞬间,心念电转间就能猜到七八分——这更像是某种信号,足够他们提前做好应对,把不该出现的东西收起来。
看来工宣队对这次“办公用品私用”的举报,确实没太当回事,更多是走个过场,应付一下“群众监督”,避免落人口实。
阳光明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桌面。
将“英雄”牌钢笔仔细插回印着红星的搪瓷笔筒,散乱的稿纸按页码码放整齐,边缘对齐。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燥热的风裹挟着更清晰的机器轰鸣涌进来。
楼下,厂区大道上,下班的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推挤着自行车,潮水般涌向厂门。
蓝灰的工装、草绿的军便服汇成一片流动的海洋。
很快,喧嚣声浪远去,厂区变得空旷而安静,只有远处车间单调的“哐当哐当”声固执地传来,更衬得这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
一刻钟,在无声的等待中流淌。
阳光明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呼吸均匀。内心却如同风暴前的海面,看似平静,深处已暗流汹涌。
冰箱空间里那份资料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
终于,走廊里由远及近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张玉芹那辨识度很高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腔调:
“厂务办、劳资科的同志们注意了!领导会议结束,没有新的工作安排,大家现在可以正常下班了!”
阳光明睁开眼,他拿起自己那个半旧的深蓝色帆布挎包,里面只装着工作笔记本和一支备用的“永生”钢笔。
他拉开门,走廊里已经站了不少人。
厂务办这边,李卫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有些油腻地贴在额角,背着他那个标志性的、边角磨损严重的帆布挎包,正侧着身和旁边劳资科的一个年轻科员低声说着什么。
劳资科那边,郎天瑞站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几名科员。
郎天瑞的目光不经意地与阳光明接触了一下,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意味。
人群开始向楼梯口移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阳光明自然地汇入人流,熟稔地同周炳生、张玉芹打着招呼:“周师傅,张姐,明天见。”
同时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和位置,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牢牢锁定了前方那个挎着旧包的身影——李卫东。
从三楼下到二楼。楼梯不算宽,人群有些拥挤。
阳光明刻意落后半步,让过张玉芹,又巧妙地借着一位劳资科大姐的遮挡,脚步轻快地向侧前方一插,瞬间便贴到了李卫东的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半米。
他甚至能闻到,李卫东工装上散发出的淡淡机油味。
就是现在!
阳光明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下班时的轻松,与旁边的人随口应和着。
而意念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沉入冰箱空间,锁定了那份被折迭成小方块、边缘刻意揉搓出经常翻动痕迹的“资料”。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意念如电光火石般锁定了李卫东挎包内层深处!
无声无息,无光无影。
那几页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放置,凭空出现在李卫东那个旧帆布挎包最底层。
整个过程,连空气都没有一丝涟漪。
李卫东毫无所觉。
他正侧着头,唾沫横飞地向旁边一人抱怨着车间某个小组长“搞不清楚状况”,丝毫不知自己的命运已在身后咫尺之间被彻底改写。
阳光明脚下步伐不变,自然地与李卫东错开半个身位,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行走路线。
他甚至还朝旁边另一位认识的同志点头笑了笑,神情自若。
没有人注意到这瞬间的贴近,更无人知晓这平静之下完成的致命一击。
只有他自己,感到一股冰冷的快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间弥漫全身,随即又被更深的平静压下。
人群走到一楼楼梯口,即将分流。
就在这时,办公楼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
保卫科科长兼工宣队副队长王卫东,带着两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并臂戴红袖标的工宣队员,神色严肃地出现在楼梯拐角处。
王卫东身材魁梧,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一出现,嘈杂的下班人声瞬间低了下去。
“厂务办、劳资科的同志们,请等一下!”王卫东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楼梯间回荡。
所有人的脚步都顿住了,疑惑、不解、还有少数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李卫东脸上的抱怨瞬间凝固,换上了一丝茫然和本能的畏缩。
王卫东目光扫视全场,朗声道:“接到群众反映,厂务科、劳资科存在个别同志私自挪用公家办公用品的问题。
为了维护集体财产,端正风气,厂工宣队决定,现在对这两个科室所有同志的随身携带物品,进行一次例行检查!请大家配合!”
话音一落,人群一片哗然!
工宣队的威慑力很强,此刻真刀真枪地堵在楼梯口突击检查,让很多人措手不及。
抱怨声、议论声,嗡嗡响起:
“搞什么名堂?都要下班了!”
“就是呀,几张纸几瓶墨水,值当吗?”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查就查呗!”
郎天瑞立刻站出来,打着圆场:“王科长也是执行任务,大家配合一下,配合一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清清爽爽,一查就明白了!不要影响王科长工作!”
他边说,边朝自己劳资科的人使眼色。
王卫东面无表情,指挥道:“请大家分做两队,劳资科一队,厂务办一队,这样检查起来也能快一点。
劳资科的同志,由小王负责检查。
厂务办的同志,由我亲自负责检查,请把随身携带的挎包、拎包都放在地上,打开接受检查!动作快一点!”
命令一下,纵然有人满心不情愿,也只得照做。
周炳生无奈地叹口气,摘下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
张玉芹撇撇嘴,把她的布手提袋放在脚边。
李卫东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极不情愿地将自己那个旧帆布挎包从肩上取下,放在水泥地上,手指微微发抖地去拉拉链。
阳光明神色坦然,动作流畅。
他第一个将自己的深蓝色帆布挎包放在地上,主动拉开拉链,将里面的笔记本和钢笔展示出来:“王队长,就这些,工作需要。”他的声音平静,眼神清澈。
王卫东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目光随即转向其他人。
检查进行得很快。
周炳生的公文包里除了文件就是老镜和药瓶。
张玉芹的布袋里是毛线团、饭盒和一本《选集》。
轮到李卫东时,他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拉链拉得磕磕绊绊。
王卫东亲自蹲下身,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手。
帆布包被打开。
里面东西很杂:半块用油纸包着的葱油饼、皱巴巴的烟盒、火柴、一本卷边的红宝书、厚厚一沓办公用稿纸……王卫东一件件拿出来,动作利落。
李卫东紧张地吞咽着口水,眼睛死死盯着包里的东西,尤其是当李卫东拿出那厚厚的一沓办公用稿纸时,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王卫东的动作没停,手伸到包底,动作猛地一顿!
他脸上的严肃瞬间被凝重取代。
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拈出了一个折迭得整整齐齐,但边缘明显磨损的看上去就很可疑的纸方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纸方块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卫东脸上的焦灼,瞬间变成了极度的惊恐,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离了水的鱼。
王卫东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纸方块捏在手里,目光如电般射向面无人色的李卫东,声音低沉得可怕:“李卫东同志,这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
李卫东像是被烫到一样跳起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有人害我!肯定是有人害我!王队长!你要相信我!我……”
“是不是你的,看了就知道!”王卫东打断他歇斯底里的辩解,神情冷峻,带着一种执行重大任务的肃杀。
他站直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地、郑重其事地打开了那个纸方块。
几页泛黄的纸页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油印繁体字。
纸张陈旧,排版方式明显带着旧时代的印记。标题虽被刻意折迭掩盖了大半,但露出的几个刺眼的字眼和旁边那副模糊却仍能辨认出内容的插图,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现场!
“反面传单!”
“是对面的东西!”
“天哪!李卫东他……”
惊呼声、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郎天瑞脸色剧变,下意识地看向阳光明,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后怕——这完全超出了他预想的“办公用品”范畴!
阳光明站在人群稍后,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发抖的李卫东,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惊呆了。
王卫东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快速扫了几眼内容,厉声喝道:“李卫东!你还有什么话说?私藏传播反面资料!你好大的胆子!给我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工宣队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彻底瘫软、涕泪横流的李卫东架了起来。
“不是我!这不是我的东西!冤枉啊!有人陷害我!肯定是有人陷害我……”
李卫东挣扎着,绝望而怨毒的目光扫过人群,试图寻找出陷害他的那个嫌疑人。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阳光明的身上,“阳光明,是不是你陷害我?”
阳光明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露出被污蔑的愤怒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他踏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反驳道:
“李卫东同志!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楼上处理赵厂长交代的工作,连厂务办的门都没踏进过!大家都可以作证!
你自己思想出了问题,犯了严重错误,还想拉别人垫背?你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吗?”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我不只是今天没去你们办公室,昨天、前天,我应该都没和你接触过,你就算想要诬陷,也攀扯不到我的头上。”
他的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
旁边的周炳生、张玉芹等人纷纷点头,下意识地为阳光明作证:
“是啊,小阳今天是没下来过,昨天和前天也没来过我们办公室。”
“我记得小阳有好几天没来过我们办公室了。”
“这种事,不能瞎讲的!”
王卫东锐利的目光在阳光明坦荡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为他作证的众人,最终回到状若疯癫的李卫东身上,厌恶地一挥手:“带走!关起来!严加审查!”
李卫东只是觉得阳光明有嫌疑,心里并不确定,他想到下班前不久刚刚翻过挎包,顿时就排除了阳光明的嫌疑。
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张玉琴的身上,满含怨毒的质问道:
“张玉琴!是你,一定是你陷害我!没想到你这么恶毒,咱俩不过就只有一点小矛盾,你就要害死我!你太坏了!太恶毒了!你不得好死!”
张玉琴气得脸都白了,“你血口喷人!咱俩不过就只有一点小矛盾,甚至都算不上,我吃饱了撑的陷害你?”
李卫东绝望的哭嚎声和挣扎声,在两名工宣队员的拖拽下,渐渐消失在楼梯下方,只留下一片死寂和空气中弥漫的震惊、恐惧与窃窃私语。
阳光明默默弯腰,捡起自己的帆布挎包,拍了拍上面的灰。
他面色沉凝,眼神扫过周围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最后与郎天瑞复杂的目光短暂交汇。
郎天瑞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带着劳资科的人默默离开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
阳光明推着那辆二八“永久”自行车,不疾不徐地走出红星纺厂的大门。
自行车的链条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
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
李卫东那绝望怨毒的嘶吼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很快就被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覆盖。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笼罩在暮色中的庞大厂区。
今天这一击,干净利落,斩断了身后的毒刺。
至于那毒刺最终会被如何处理,是拔除还是碾碎,已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
他只知道,红星厂里,少了一个时刻想置他于死地的隐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