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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132告诫与提点,工宣队问话,尘埃落

第133章 132.告诫与提点,工宣队问话,尘埃落定

上午的副厂长办公室,空气沉甸甸地凝滞着。

阳光明将最后一份批阅好的文件锁进厚重的铁皮档案柜,然后直起身,脖颈后传来一阵酸胀,便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揉捏着那块僵硬的肌肉。

李卫东那张绝望扭曲的脸,昨天傍晚楼梯口那场风暴的余波,似乎还在这凝滞的空气里隐隐浮动,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不安的余韵。

毕竟是同事一场,表面的关心和关注,还是要做足的。

他整理了一下桌上那个印着红双喜图案的搪瓷笔筒,让几支廉价的蘸水笔和一支英雄牌钢笔各归其位。

又拿起一块半湿的旧抹布,在漆面斑驳的办公桌上象征性地抹了两下,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做完这些,他才整了整洗得发白的领口,推开门,走下楼梯。

二楼厂务办秘书组的门敞开着。

阳光明走进去时,室内的气氛比他预想的还要凝重几分,仿佛外面的暑气都被挡在了门外,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透不过气的凉。

厂务办主任韩鸣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大办公室,此时就坐在周炳生对面的那张空置的办公桌旁。

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而沉闷的笃笃声,那节奏透着一股子难以排遣的烦躁。

周炳生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份《参考消息》的边角,报纸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张玉芹则背对着众人,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望着外面灰扑扑的厂房和单调的烟囱,背影透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烦闷和深深的不安,肩膀微微垮着。

“小阳来啦?”张玉芹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头。

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招呼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用力刻上去的,僵硬而短暂,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清脆活络劲儿,显得干涩低沉。

“张姐。”阳光明点点头,脸上自然地浮起一丝忧色,又转向另外两人,语气恭敬而沉稳,“韩主任,周师傅。”

“嗯。”韩鸣谦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周炳生也抬起头,对阳光明微微颔首,依旧没说话,只是那厚重的镜片后,眼神里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茫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正说到李卫东的事。”韩鸣谦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抬起眼皮,目光在三人脸上锐利地扫过一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审视和洞悉世事的冷冽:

“既然小阳来了,也一起听听吧。省得待会儿工宣队的人来问话,你们几个口径不一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阳光明顺势拉过一把木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做出专注倾听的姿态。

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严肃:“韩主任,李卫东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有确切消息了吗?”

韩鸣谦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带着千斤重量。

他收回敲击桌面的手指,端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子,却没喝,又放回原处,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人被带走后,保卫科连夜审的。”

他语气平板,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透着凝重:

“一开始,咬死了喊冤,脖子梗得跟钢筋似的,说是有人陷害他,栽赃!声音大得能把房顶掀了。”

他顿了顿,端起茶缸,呷了一口浓茶,喉结滚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后来嘛……”

韩鸣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意味,“可能是上了点手段……终究是撑不住了,松了口,承认是自己私下收藏的。”

张玉芹忍不住从鼻腔里“啧”了一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愤懑,丰满的嘴唇翕动着,刚想说什么,韩鸣谦抬起一只厚实的手掌,果断地止住了她。

“本以为就认了,板上钉钉了。”韩鸣谦身体前倾,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恼怒,“结果,今天上午,又反口了!还是那套说辞,翻来覆去就是有人栽赃陷害!简直是……冥顽不灵!”

“哼!”

张玉芹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微胖的脸颊都涨红了:

“死不悔改!自己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还要攀咬别人!

韩主任,你是没听见他昨天像条疯狗一样乱咬!

先是攀扯小阳,攀扯不上,转头就咬我!红口白牙说是我陷害他!这件事,讲出来真是气煞人!”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手指几乎要戳到桌面上: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平时在办公室里,眼睛就长在头顶上,看不得别人比他好!嫉妒心重得得很!

小阳刚来那会儿,多勤恳一个小伙子,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后来小阳工作做得好,得了领导表扬,他那张脸哦,拉得比马脸还长!整天耷拉着,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

一点集体观念都没有,就知道打自己的小算盘!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心思全用在歪道上!

这种人,做出这种事体,一点也不奇怪!我看他就是活该!自作自受!”

阳光明适时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痛心疾首又义愤填膺的神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张姐说得对。李卫东同志……唉,确实,嫉妒心强了些,为人处事也……不够光明磊落,私心太重。

昨天在楼梯口,那样不顾事实地攀诬我们,实在让人心寒齿冷。

这不仅是对同志关系的极大伤害,更是对组织信任的极端背叛!性质非常恶劣!”

张玉芹立刻像是找到了最坚定的同盟军,用力点头,连声道:

“就是讲嘛!小阳讲得对!句句在理!他这种人品,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根子上就坏了!”

然而,发泄完胸中的怒火,看着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厂房,张玉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和困惑,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不过……讲心里话,韩主任,周师傅,小阳。”

她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带着寻求认同的意味,“跟他同事这几年,我总觉得……他不像是会私藏这种东西的人啊?

胆子小得要命,平时看份报纸都只敢看《参考消息》和《解放日报》,稍微敏感点的文章碰都不敢碰,标题扫一眼就赶紧翻过去。

开会发言,稍微带点政策性的,他都要在纸上打好草稿,念得磕磕巴巴,生怕说错一个字。

这件事,会不会……真有啥蹊跷?真有人……”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双因常年伏案工作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残留的疑虑已经像溪水中的游鱼一样清晰可见。

“张玉芹同志!”

韩鸣谦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异常严厉,像鞭子一样抽在凝滞的空气里。

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直直刺向张玉芹,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

“这种话,以后绝对不许再讲!”

韩鸣谦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越过桌面,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板上,“尤其是在外面!一个字都不准提!”

他的声音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带着一股冻结一切的寒意,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连周炳生捻搓报纸的手也彻底停住了,布满皱纹的手指僵在那里。他微微抬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凝重地看向韩鸣谦。

韩鸣谦的目光死死锁定张玉芹,带着一种近乎训斥的口吻,清晰而沉重:

“什么蹊跷?什么陷害?哪来的蹊跷?哪来的陷害?

铁证如山的东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从他李卫东自己随身带的那个破人造革包里搜出来的!

他自己白纸黑字也承认过!

现在反口,因为什么?

那是他心存侥幸!是妄图翻案!是典型的负隅顽抗!是妄图逃脱罪责,混淆视听!”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语气稍微缓和了半分,但那份告诫的力度和紧迫感丝毫未减,反而更添沉重:

“李卫东这个人,思想有问题,根子上就有问题!品质有问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嫉妒心重,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甚至不惜用篡改生产数据这种极其卑劣、极其下作的手段陷害同志,这同样是铁一般的事实!

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是长期放松思想进步、背离组织路线的必然结果!”

韩鸣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沉默的阳光明和低头不语的周炳生,最后又落回脸色发白、眼神闪烁的张玉芹脸上,语重心长,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工宣队的人,最晚下午,肯定会来找你们几个谈话,深入了解李卫东平时的思想动态和具体表现。

你们给我听好了,牢牢记住:立场!第一是立场!一定要摆正立场!态度!第二是态度!一定要端正态度!这是原则问题,容不得半点含糊!”

他曲起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强调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面对工宣队的询问,要旗帜鲜明!要理直气壮!

要痛斥李卫东的错误行为和反面思想的严重危害性!要深刻揭露他个人主义、嫉妒成性、破坏团结的丑恶面目!

要表明我们秘书组,乃至整个厂务办,坚决同他划清界限的鲜明立场和坚定决心!

绝对不能流露出半点同情心、怜悯心,更不能有任何‘他可能是被陷害’、‘事有蹊跷’的猜测!

这种话,这种念头,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一旦传出去,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只言片语,大做文章,轻则说你阶级立场动摇,思想觉悟不高,重则怀疑你和李卫东私下有勾连,是一丘之貉!

你张玉芹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家里老小担得起吗?嗯?”

张玉芹被他这番疾言厉色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吐出一个字,只是默默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眼神里最后那点像风中残烛般的疑虑,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扑灭、碾碎,只剩下空洞的顺从。

韩鸣谦这才放缓了语气,身体微微后靠,但神情依然严肃得像一块铁板:

“至于李卫东平时的具体表现,比如嫉妒心重、自私自利、集体观念淡薄、为人不够团结、喜欢搞小动作这些,实事求是地讲出来就可以。

既不需要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但也绝对不需要替他遮掩、粉饰!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严肃的正志问题,容不得半点私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阳光明年轻而沉稳的脸上,带着一丝特别的、长辈般的叮嘱和关切:

“小阳,你经验少,参加工作不久,尤其要注意。

工宣队的人做完笔录,让你签字确认之前,一定要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清楚!

要像校对文件一样认真!

要确认上面写的和你亲口说的完全一致!

如果发现记录有偏差,或者有模棱两可、带有诱导性的措辞,一定要当场指出来!

态度要坚决,要求他们立刻改正!改到你满意了,确认每个字都准确无误了,再签字!记住了吗?”

韩鸣谦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这件事,非同小可,非常严肃,非常严重,关系到你个人的前途和清白!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绝对不能怕麻烦!”

阳光明迎着韩鸣谦那混合着关切与严厉的复杂目光,挺直了腰板,郑重地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

“韩主任,您放心,我记住了。我一定实事求是,认真对待每一个问题,仔细核对每一份笔录。”

韩鸣谦这才微微颔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一丝。

他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目光瞥见张玉芹依旧有些郁郁寡欢、惊魂未定的脸色,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人情味,像是坚冰裂开的一道细缝:“当然。”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低了些,“毕竟同事一场,在一个办公室待了几年,私下里,觉得他可怜,有些唏嘘感慨。

甚至想在他尘埃落定之后,力所能及地帮一把他家里,比如送点吃的、用的,这都是人之常情,我不反对。厂里也有这样的传统。”

他话锋一转,再次强调,语气重新变得不容置疑:

“但是,公私要分明!界限要划清!明面上的立场,必须坚定!

这关系到你们每一个人在厂里的声誉和前途,也关系到我们厂务办班子的威信和团结!明白了吗?必须时刻牢记!”

“明白了,韩主任。”三人几乎同时应道,声音在凝重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单薄。

下午三点刚过,阳光明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拨盘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单调而急促的铃声,在午后格外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刺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心脏。

阳光明放下手中的钢笔,沉稳地拿起听筒,贴在耳边:“喂,副厂长办公室。”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阳光明同志吗?我是工宣队的老郑。请你现在立刻到工宣队办公室来一趟,配合一下李卫东问题的调查取证工作。”

电话那头的声音公事公办,带着一股金属般的冷硬和不容拒绝的压力,没有任何寒暄。

“好的,明白。马上到。”阳光明同样简洁地回答。

工宣队办公室在厂部大楼一层最西侧。

门口没有挂牌子,只有一扇刷着深绿色油漆、略显斑驳的木门。

但那股特有的肃穆、压抑的气氛,隔着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就能清晰地感觉到,仿佛空气在这里都变得粘稠沉重。

阳光明走到门前,停下脚步,抬手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一张深棕色的旧办公桌,油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纹。桌子对面摆着两把同样陈旧的木椅子。靠墙立着两个刷着军绿色油漆的铁皮文件柜,柜门紧闭,像沉默的哨兵。

墙上,一张巨大的领袖像居中高悬,目光如炬,俯视着整个房间。

旁边贴着几张红底黄字的标语:“接级抖争,一抓到底”、“坚决打击一切反格命分子”,鲜红的字迹在灰暗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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