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里的壮壮也似乎感受到大人的喜悦,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坐在墙边旧方凳上抽着“喇叭筒”的阳永康,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惯常严肃刻板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震动。
他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妻子手中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上,然后缓缓移向小儿子阳光明沉稳含笑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夹着烟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抖了一下。
“阿爸,阿哥。”阳光明走到父亲和兄长面前,脸上带着踏实而喜悦的笑容,“房子分下来了。三号楼二零三室,二十六平米,里外套间。钥匙今天上午,韦科长亲手交给我的。”
他简练地确认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好!好!太好了!”阳光辉激动地连连说道,抱着壮壮站起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明明,真有你的!哥为你高兴!”
他憨厚的笑容里是纯粹的与有荣焉的欣慰。
阳永康依旧沉默着,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将烟头在脚边的搪瓷缸沿上摁灭。
他站起身,走到张秀英面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
张秀英会意,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带着体温的钥匙放在丈夫宽厚的掌心。
阳永康低下头,极其认真地端详着这把小小的钥匙。
粗糙的手指摩挲过冰凉的黄铜,感受着钥匙齿的凹凸,以及柄上那圈褪色的蓝线。
这小小的金属物件,承载着这个家庭几代人对“宽敞居所”的渴望,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心。
良久,他才抬起头,目光再次看向阳光明,极其缓慢地、用力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两个低沉却重逾千钧的字:“……挺好。”
这简短的肯定,从他口中说出,已是莫大的赞许和认可。阳光明心头高兴,用力点了点头。
“岂止是挺好!是天大的好!”
张秀英一把拿回钥匙,重新紧紧攥住,仿佛怕它飞了:
“老头子,你晓得伐?二十六平米!里外两间啊!比我们家的前楼还要大四平米!
将来明明娶媳妇,新房都不用愁了!
桂,你讲是不是?”
她转向大儿媳,寻求认同。
李桂早已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姆妈讲得一点没错!明明这次是真真立大功了!分到这么大的房子,厂里多少老师傅都望尘莫及!我们家是熬出头了!”
她看向小叔子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一股隐秘而巨大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泉水,在李桂心底汩汩地冒出来,瞬间淹没了刚才的兴奋。
她看着婆婆手里那把象征新居的钥匙,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明明有了自己的大房子,很快就要搬走了。
这间住了这么多年、拥挤不堪的前楼,一下子就能空出明明住的小隔间!
公公婆婆肯定还是住在这里,可二弟和二妹都响应号召下乡去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天。
那这空出来的地方……可不就便宜了他们这个小家庭?
壮壮一天天长大,以后总有一天需要有一张自己的小床,现在只能挤在他们夫妻的大床边。
要是再添个孩子……以前李桂根本不敢想,
这巴掌大的地方,再来一个孩子可怎么住?
现在好了!光明搬出去,空间一下子宽裕了!
等壮壮长大了,给他隔个小角落放张单人床都行!就算她和辉辉再要一个小的,也完全住得下,不愁没地方了!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比多分几斤肉票还让她心头火热!”
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把钥匙,仿佛看到了自家未来更宽敞、更从容的日子。
“钥匙!钥……匙!”壮壮在父亲怀里,伸着小胖手,咿咿呀呀地指向奶奶紧握的拳头,对这个闪亮的小东西充满了好奇。
“对对对!钥匙!我们家壮壮也晓得是钥匙!”张秀英被孙子逗乐了,俯下身,小心地将钥匙在壮壮眼前晃了晃,让他摸摸那冰凉的金属,“喏,摸摸看,这是你小叔叔新家的钥匙!以后壮壮也有大房子去玩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新房子的细节,想象着里外套间的格局,盘算着明天去看房时要带什么工具帮忙收拾。
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连空气都变得格外温暖。
李桂听着大家的议论,想到即将属于自己的更大空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手脚也格外麻利起来。
“庆祝!必须要庆祝!”张秀英豪气地一挥手,定下了基调,“桂,今天晚饭,我们家开大荤!把家里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
她指挥若定。
李桂立刻化身最得力的助手,手脚麻利地翻箱倒柜。
很快,一块珍藏多时、裹着厚厚盐粒的咸肉被找了出来;还有过年时省下的、风干得硬邦邦的腊鱼也见了天日。
她动作格外轻快,仿佛在整理自己未来的新空间。
张秀英则拿出前所未有的“阔气”,从装钱的旧手帕里数出几张宝贵的票证和零钱,塞给大儿子阳光辉:
“辉辉,快!去弄堂口老张家熟食摊,斩点猪头肉回来!要肥一点的!再买两块豆腐干!”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看看还有没有落市的鸡毛菜,有的话买一把!”
她心里盘算着,儿子有了大房子,家里也能松快点,这钱得值!
阳光明也没闲着,主动承担起剥蒜、洗姜的任务。
阳永康则默默地走到五斗橱前,打开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摸索片刻,竟又拿出了小半瓶上次庆祝小儿子当秘书时喝剩下的七宝大曲!
虽然只剩小半瓶,但这无声的行动,已经是他对这次庆祝最高规格的认可。
有了规划,天井小小的灶间瞬间变成了最火热的战场。
煤炉的火力被调到最大,通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咸肉被切成薄片,在热锅里煸炒出透明的油和浓郁的咸香;腊鱼用温水刷洗干净,斩成块准备清蒸;豆腐干切成三角块,预备着和猪头肉一起凉拌;翠绿的青菜在清水中舒展着叶片。
阳光辉很快提着油纸包回来了。
油亮喷香、肥瘦相间的猪头肉被切得薄薄的,和酱色的豆腐干拌在一起,淋上酱油、麻油,撒上碧绿的葱和蒜末,香气扑鼻。
那一小把蔫黄的鸡毛菜,在张秀英的巧手下,用煸出的咸肉油渣一炒,立刻变得油润翠绿,成了最鲜亮的小菜。
李桂一边帮忙摆盘,一边想着:这咸肉油渣炒的菜真香,以后空间大了,说不定还能想法子弄个小炉子,自己在家也能常做点好的。
当所有菜式被端上那张油漆斑驳的方桌时,昏黄的15瓦灯泡下,小小的饭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盛:
油亮咸香的咸肉片、清蒸后肉质紧实的腊鱼块、酱香浓郁的凉拌猪头肉豆腐干、油润碧绿的鸡毛菜,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榨菜丝。
主食是堆得冒尖、松软喷香的白米饭。虽然比不上上次庆祝时的火腿、蹄髈,但在平常日子里,这已经是难得的盛宴。
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中央那瓶只剩下小半的七宝大曲,和阳永康面前那几个洗得发白、边缘带着细小磕痕的白瓷小酒盅。
阳永康拿起酒瓶,拔掉木塞,那股熟悉的、醇厚凛冽的酒香再次弥漫开来,虽然不如上次浓郁,却依旧带着庆祝的仪式感。
他沉默而郑重地将酒液平均分注在几个小酒盅里,一滴都没有浪费。
一家人围桌坐下。
阳永康端起了自己的酒盅,目光缓缓扫过妻子激动得发红的脸、大儿子憨厚满足的笑容、大儿媳殷勤忙碌的身影、小儿子沉稳明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孙子壮壮好奇张望的小脸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最终依旧化作最朴素的几个字:
“为明明……有家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为阿拉屋里厢……越来越好。”
“干杯!”张秀英立刻响应,声音洪亮,高高举起酒盅。
“干杯!”李桂和阳光辉也激动地附和。
阳光明双手端起酒盅,郑重地迎向家人的目光:“谢谢阿爸,谢谢姆妈,谢谢阿哥阿嫂。”
几只大小不一的酒盅和小壮壮捧着凉白开的搪瓷碗,在温暖的灯光下,在饭菜蒸腾的热气和酒香交织的氤氲中,带着全家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许,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清脆或沉闷的声响,是这个家庭迈向新阶段最动听的音符。
张秀英迫不及待地给小儿子夹了一大块最肥美的咸肉:“明明,吃!今天你是最大的功臣!多吃点!”
李桂则把一块少刺的腊鱼肚腩肉夹到公公碗里:“爸,你尝尝这腊鱼,蒸得老软了。”
她心里美滋滋的,这鱼肚腩肉最嫩,公公吃着顺口。以后家里宽松了,孝敬老人也方便些。她李桂的名声可不差,一直都是人们口中的孝顺儿媳。
阳光辉闷头啃着油亮的猪头肉,腮帮子鼓鼓的,满足地直哼哼。他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只觉得弟弟有出息,家里有好吃的,就是顶顶开心的事。
壮壮抓着一小块馒头,蘸着菜汤,吃得满嘴油光,小脚丫在椅子下欢快地晃荡。
阳永康默默地吃着,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也更仔细。
那常年如同磐石般紧锁的眉头,在这丰盛的晚餐和巨大的家喜面前,彻底地、前所未有地舒展开来。
嘴角那抹压抑的弧度,也终于化成了一个带着满足红光的笑容。这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照亮了他沧桑的脸庞。
阳光明慢慢咀嚼着母亲夹来的咸肉,感受着那丰腴的油脂在舌尖化开,咸香四溢。
他抬眼看看父亲舒展的笑容,母亲眼角的泪光,兄嫂满足的神情,再看看那把刚刚被家人传看过,此刻静静放在桌面上的黄铜钥匙。
钥匙冰凉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但心底涌动的暖流却无比滚烫。
昏黄的灯光将一家人亲密围坐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泛黄的墙壁上,构成一幅温暖而踏实的剪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