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
阳光明身体微微前倾,语速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点上。
“王科长你想,穆秋香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在重男轻女的匡家,尤其是在匡俊材和他那个势利眼的老娘面前,她这些年抬得起头吗?心里这根刺,扎得有多深?她最在意什么?最恨什么?”他引导着王卫东的思路。
王卫东也是过来人,这个年代,生不出儿子对女人的压力有多大,他太清楚了。
阳光明一点,他瞬间就透亮了,眼睛瞪得溜圆,猛地一拍大腿:“你是说……儿子?还有匡俊材在外面有野种?而且那个野种还是个带把的!”
“对!”
阳光明肯定地点头,思路越发清晰流畅,“如果我们告诉她,匡俊材不仅在外面养了女人,还生了个儿子!
而且,据庄小玉‘交代’——注意,我们可以说是庄小玉‘交代’的——匡俊材早就许诺过她,以后所有的家当,都是留给她和她那个儿子的!
你猜,穆秋香会怎么想?”
他顿了顿,让这个残酷的假设在王卫东脑中发酵,“她守着那个家,守着那些偷来的钱和布票,省吃俭用,提心吊胆,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她发现这一切,很可能全是给外面的野女人和那个野种做嫁衣!
她恨了一辈子‘没儿子’,结果她男人在外面有了儿子,还要把家产都夺走!”
王卫东倒吸一口凉气,夹着烟的手指都忘了弹烟灰,任由长长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深蓝色的裤子上。
他完全明白了阳光明的用意——攻心!
利用一个女人最深的恐惧、最痛的伤疤、最强烈的怨恨,去彻底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这比任何熬鹰的硬手段都更致命!
“妙啊!”
王卫东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迸发出被新思路点燃的炽热光芒,一夜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剂强心针驱散了大半,腰板都挺直了些。
“光明!你这脑子……真是绝了!心细如发,一针见血!这他娘的才是打到七寸上!”他激动地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穆秋香崩溃的样子。
阳光明冷静地继续完善策略:“光刺激还不够。要给她一个‘梯子’。
明确告诉她,她是匡俊材监守自盗的知情人,甚至可能参与过销赃、窝藏赃款赃物,这罪责是说不清的。
但政策是明确的——检举揭发,尤其是揭发纵火这样的重罪,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这是她唯一能给自己减刑的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洞悉人性的冷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当她知道真相后,心里现在恐怕已经恨毒了匡俊材!这把‘火’,由她来点破,最合适!也最解恨!”
王卫东激动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烟灰缸里堆积的烟灰都跳了起来:
“就这么干!我亲自去审穆秋香!”
他霍然起身,像一头被重新注入力量的雄狮,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有力的回响。
走了两圈,他又停下来,脸上掠过一丝迟疑,看向阳光明:
“那个庄小玉……我昨天了解过,确实是个可怜人,一大家子,全靠她一个人撑着,跟偷布、纵火案也没直接牵连,就没动她。
现在……如果穆秋香光听我们说,刺激不够,不肯松口……那也只能……”
他咬了咬牙,腮帮子绷紧,眼中闪过一丝不得不为的决断,“也只能把她也‘请’过来了!当面锣对面鼓,效果更好!让她添油加醋的亲口说说匡俊材的许诺!不怕穆秋香不信!”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他知道王卫东的顾虑,也明白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王科长,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庄小玉可怜,但大局为重,况且她也并不无辜。
匡俊材的纵火案不破,赵国栋副厂长就无法洗清,厂里这潭水就清不了。不过……”
他补充道,带着一种对人性的把握,“我相信,或许用不着走到那一步。穆秋香心里的怨毒,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燎原。我们给的火星够亮了。”
“好!我这就去安排!”
王卫东不再犹豫,雷厉风行是他的本色。
他抓起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手摇电话机,用力摇动手柄,发出嗡嗡的蜂鸣声,然后迅速拨了几个内线号码,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威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喂!是我,王卫东。……对,把穆秋香,从一号拘押室提出来,带到二号审讯室。……嗯,可以安抚一下,给她一杯热水。……我马上过去。另外……”
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命令的口吻,“细纱车间那个叫庄小玉的女工……对,就是男人瘫了的那个。
立刻派两个人,骑自行车去她家附近盯着,暂时不要惊动她,等我下一步指示!随时报告情况!明白吗?”
“啪嗒”一声,他用力扣上电话听筒。
放下电话,王卫东对阳光明用力一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决绝和一丝感激:
“光明,你就在这等消息!成了,我给你记头功!”
说完,他整了整身上皱巴巴的深蓝色保卫服,用力挺直了因熬夜而微驼的腰板,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咚咚作响,脚步声迅速远去。
办公室的门被带上,隔绝了走廊的声音。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阳光明一个人,空气里浓重的烟味似乎也淡了些,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
他拿起桌上那个掉了不少瓷的白色搪瓷缸,里面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
他重新坐回木椅子上,闭上眼睛,后背微微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发出微不可闻的哒哒声,脑海里飞速地推演着王卫东那边可能发生的情景,模拟着穆秋香可能的反应。
关键时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赵国栋的清白,或许就在那间二号审讯室里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老式挂钟,那根红色的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着,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阳光明没有看表,但他的神经却像绷紧的琴弦,感受着每一秒的沉重。
走廊外偶尔传来保卫干事匆匆跑过的脚步声,每一次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响动,都让他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是否是王卫东返回的动静。
每一次都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日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倾斜的光带,光带的位置不断向前移动。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
王卫东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凝重、疲惫和铁青,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亢奋、难以置信和巨大压力释放后的潮红,额头和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他几步冲到办公桌前,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钢笔、卷宗都跳了一下,发出杂乱的声响。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血丝依旧密布,但那光芒是灼热的狂喜的:
“光明!成了!真他娘的成了!你那法子……神了!”
他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抓起桌上不知谁留下的半杯凉水,也顾不上是谁的杯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又滴落到深蓝色的制服前襟上,洇湿了一小片,他也毫不在意。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下嘴,胸膛剧烈起伏着。
“穆秋香……那女人,开始还嘴硬,装傻充愣,低着头,手指头绞着衣角,问啥都是‘不晓得’、‘不清爽’。”
王卫东喘着粗气,语速极快,仿佛不快点说出来,那画面就会消失:
“我把匡俊材在外面有女人,还是个细纱车间的漂亮的年轻女工,叫庄小玉,而且两人还生了个儿子,今年三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像匡俊材……
这些事,添油加醋那么一说!
重点强调匡俊材早就许诺,以后所有的家当,都是留给庄小玉和那个儿子的!”
王卫东的脸上带着笑,“你是没看见她那脸色,‘唰’一下!比糊墙的纸还白!
眼珠子瞪得……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
王卫东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擦掉穆秋香眼中瞬间爆发的令人心悸的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能把人剜下一块肉!”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趁热打铁,把检举揭发、宽大处理的政策给她掰开揉碎讲清楚!
告诉她,匡俊材偷布是板上钉钉,她作为家属知情人,包庇窝赃,罪责难逃!
但要是主动检举纵火这样的重罪,就是重大立功表现!
田书记和厂委会,一定会考虑给她宽大!这是她唯一能给自己减刑、给她那四个女儿留条活路的机会!”
王卫东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诱惑力,“她……她愣在那里,像根木头桩子,足足愣了有几分钟。
整个审讯室静得吓人,就听见她粗重的喘气声。
突然,她就……就嚎起来了!不是哭,是嚎!跟被逼到绝境的母狼似的!
骂匡俊材不是人,是畜生!骂庄小玉是狐狸精,是害人精!骂那个野种是讨债鬼……”
王卫东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酷,带着一种猎人看着猎物终于掉进陷阱的掌控感,“那怨毒劲儿,听得我都……有点发毛。”
“嚎完了,她就像被抽了筋,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板,嘴里就念叨‘我说……我说……我都说……’,那声音,又轻又飘,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阳光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她说了?关于纵火?”
“说了!”
王卫东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巨石落地的轻松:
“她说,六号库那把火,就是匡俊材自己放的!根本不是什么电线老化!
是他自己,在起火前一天的夜班,趁仓库没人,用带来的钳子,把仓库最里面、角落里一根早就老化、表皮都脆了的电线绝缘皮,故意剥开了一大截!
又弄了点废弃的、沾着机油的纱,缠在那露出来的铜线上!就等着半夜没人时短路起火!
他算好了时间,想着烧掉那些剩布,彻底把账上的大窟窿抹平!
神不知鬼不觉!这狗东西,心肠毒得很!”
王卫东咬牙切齿地骂道。
阳光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和后背终于松弛下来,一股暖流驱散了四肢的冰凉。
成了!
最关键的一环扣上了!
穆秋香作为匡俊材朝夕相处的妻子,她的亲口指证,就是钉死纵火案最有力、最无可辩驳的那颗钉子!
她这个人证,比任何物证、任何同伙的旁证都更具摧毁力!
赵国栋头顶的阴霾,终于要散了!
“匡俊材呢?他知道他老婆把他卖了?”阳光明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嘿!”
王卫东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坐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们把穆秋香签字画押的口供——白纸黑字,按着红手印的!甩到匡俊材面前的时候,你是没看见他那副鬼样子!”
他直到现在仍然记得匡俊材当时的表情,眼神涣散,面如死灰。
“匡俊材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像滩烂泥!堆在椅子上,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份口供,好像不认识字了!
愣了半天,才像被抽了魂似的,喃喃地说了句‘这个蠢婆娘……这个败家的蠢婆娘……’然后……”
王卫东一拍桌子,“就全撂了!怎么剥的电线,用的是啥型号的钳子,怎么缠的带油纱,几点溜回值班室装睡的,几点听到声音跑出来‘救火’的,说得一清二楚!连当时心跳得有多快都交代了!细节全对得上!”
王卫东重重一拳砸在掌心,发出沉闷的响声:
“铁案!这回是真正的铁案如山!
纵火动机、人证、物证、口供、作案过程,全齐了!
我看他窦鸿朗还怎么蹦跶!还怎么护这个混账小舅子!”
他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和真诚的感激,“光明,这次……多亏了你!
真的!要不是你这脑子转得快,想到穆秋香这根筋,我们还在那跟他干熬!说不定真让他熬过去了!
你这脑子,转得比轴承还快!我老王……服了!”
他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
阳光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心底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他没有居功,只是诚恳地说道:“王科长,是你们辛苦审讯,抓住了关键线索,才让我有机会想到这点。
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案子能破就好,真相大白就好。赵副厂长那边,也能彻底清白了。”
“对!清白了!”
王卫东精神大振,疲惫一扫而空,抓起电话听筒,拨号的动作异常坚定有力。
他摇动手柄,蜂鸣声响起,然后清晰地拨通了田书记办公室的号码。
听着王卫东在电话里,用铿锵有力、充满底气的声音向田书记汇报着穆秋香的惊人指证和匡俊材的最终认罪细节,阳光明走到窗边。
窗外,初冬上午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和厂区的烟尘,虽然依旧带着寒意,却明亮了许多,斜斜地照在红砖小楼斑驳的墙上,也照在他脸上。
这场始于仓库烈焰的风暴,终于撕开了最厚重的阴霾。
尘埃,即将落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