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158.京都来客.一家团聚.初见印象
赵国栋成为厂党委副书记后,工作像拧紧了发条的钟摆,一刻不得闲。
文件堆满案头,会议一场接一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车间、科室、上级单位,处处需要他协调、决策。
阳光明作为他的专职秘书,自然也成了这架高速运转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齿轮,陀螺般旋转不停。
他清晨踏入办公室,空气中还残留着隔夜清冷的味道,便已埋首处理赵国栋当天的日程安排、文件分类、电话记录。
厂部大楼的走廊里,常能看到他步履匆匆的身影,夹着厚厚的文件夹,往来于书记办公室与各科室之间,传递指令,反馈情况,协调落实。
赵国栋要求高,雷厉风行,阳光明必须时刻紧绷神经,预判需求,确保每个环节都严丝合缝。
幸而他心思缜密,条理分明,再繁杂的事务,经他梳理,总能井然有序。
他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飞速汲取着这个位置带来的经验和压力。
忙碌的日子像被无形的手快速翻动的日历页,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底。冬日的寒气在黄浦江畔凝结,灰蒙蒙的天空下,红星国厂的烟囱依旧喷吐着白烟。
周日清晨,阳光难得穿透云层,洒下几缕稀薄的暖意。
家属院里比平日安静许多。
赵国栋早早起身,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子,换上那件压箱底的深灰色毛呢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对着镜子,试图抚平眉宇间积攒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笃笃”,敲门声响起。阳光明站在门外,一身洗得泛白但干净挺括的蓝布袄罩衫,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精神气:“赵叔,车准备好了。”
“光明啊,说了今天休息,怎么又跑来了?”赵国栋拉开门,语气带着责备,眼底却有暖意。
“在家也是闲着。您去接人,东西肯定不少,多个人搭把手方便。”阳光明笑容自然,“再说,我开车稳当些,您也能跟婶子、乐乐多说会儿话。”
赵国栋没再推辞,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下楼,那辆厂里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已停在楼下。车身擦拭得锃亮,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阳光明拉开车门,熟练地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打破了家属院的宁静。
火车站永远是城市最喧嚣的漩涡。
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叫喊、行李拖轮的滚动、广播喇叭里字正腔圆的到站通知,混合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
赵国栋和阳光明挤在接站的人群最前面,紧贴着冰冷的铁栏杆。
赵国栋微微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焦灼地在每一个涌出站口的身影上扫过。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栏杆,透露出内心的急切。两年了,整整两年没见过妻儿的面。上次离别,儿子乐乐才到他胸口,如今该蹿高一大截了吧?
阳光明安静地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同样在人群中搜寻。
他见过赵国栋书桌上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的孔依琴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列宁装,眼神明亮,笑容爽利,透着一股北方女子特有的干练和飒爽。乐乐则虎头虎脑,依偎在父母中间,笑容灿烂。
“哐当……哐当……”又一趟列车进站,人流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出闸口。
“老赵!”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嘈杂,带着明显的激动。
赵国栋身体一震,目光瞬间锁定。
孔依琴!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色列宁装,依旧是齐耳短发,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股子利落劲儿。
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看提着的姿势,分量不重。
在她身边,一个半大小子正扭头好奇地四处张望,崭新的蓝布袄罩衫,衬得小脸格外精神,正是十岁的赵乐安。
他的个子果然蹿高了许多,眉眼间依稀能看出赵国栋的影子,但线条更柔和些,像母亲。
“依琴!乐乐!”赵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力挥手。
孔依琴也看到了赵国栋,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拉着乐乐快步穿过人流挤了过来。
两人终于在栏杆内侧汇合。
赵国栋一把接过妻子手里的旅行袋,沉甸甸地坠在手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问候:“路上……累坏了吧?”
孔依琴眼圈微微泛红,但笑容不减,摇摇头:“还好,就是时间长点。乐乐一路上挺乖。”她的目光随即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询问和善意。
“婶子好!”阳光明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自然地伸手去接赵国栋手里的另一个旅行袋,“我是阳光明,赵书记的秘书。路上辛苦了。”
“哦,光明同志!你好你好!老赵在信里常提起你,说你年纪轻,本事大!”孔依琴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语气热情爽朗,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敞亮劲儿。
这时,一直站在母亲身边,带着点拘谨和生疏看着父亲的赵乐安,目光也被阳光明吸引了。
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哥哥,身材高大挺拔,笑容温暖,眼神明亮,和他想象中父亲身边那些严肃的叔叔伯伯很不一样。
阳光明像是才注意到乐乐,弯下腰,视线与他平齐,笑容更深了:“你就是乐乐吧?比照片上可精神多了!赵叔天天念叨你呢。”
乐乐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往母亲身后缩了缩,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偷瞄他。
阳光明变戏法似的从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两样东西。
左手是一板用锡箔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在昏暗的站台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右手则是一个线条流畅、涂着蓝白油漆的金属小飞机模型,机翼和尾翼的细节清晰可见。
“喏,见面礼。”他把巧克力和飞机模型一起递到乐乐面前,“巧克力,甜的。飞机模型,很漂亮,就是不能飞。”
乐乐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粘在那两样新奇玩意儿上。巧克力只在画报上见过,这锃亮的飞机模型更是从未拥有过的宝贝!他迟疑地看了看母亲。
孔依琴笑着点点头:“还不快谢谢光明哥哥?”
“谢谢……光明哥!”
乐乐的声音带着雀跃,小心翼翼地接过礼物,巧克力紧紧攥在左手心,右手则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飞机模型的金属机身,那点对父亲的生疏感,暂时被巨大的新奇和喜悦冲淡了。
赵国栋看着儿子瞬间被阳光明“收服”,脸上露出欣慰又有点复杂的神色。
他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乐乐却下意识地微微偏了下脑袋,目光还黏在飞机模型上。
赵国栋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自然地收回,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小子,长高了!”
“走吧,车在外面。”阳光明适时开口,一手一个旅行袋,轻松拎起,“行李就这些吗?婶子。”
“还有几件大件,托运了,得过两天才能取。”孔依琴回答。
“行,回头我帮赵书记去办手续。”阳光明说着,引着他们往外走。
伏尔加轿车安静地停在站前广场。
阳光明拉开后座车门,赵国栋示意妻子先进去。孔依琴坐进去,赵国栋跟着坐进她旁边。
阳光明把两个旅行袋放进后备箱,刚关上箱盖,乐乐已经像条灵活的小鱼,哧溜一下钻进了副驾驶座,手里还紧紧抱着他的飞机模型和巧克力,小脸上满是兴奋和期待。
阳光明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熟练地发动车子。引擎平稳地低吼起来。
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对着镜子里的赵国栋夫妇笑了笑:“婶子,乐乐,坐稳了,咱们回家。”
车子平稳地驶离喧嚣的站前广场,汇入魔都周日略显稀疏的车流。阳光明开得很稳,不急不躁,对路况似乎了如指掌,避开坑洼,选择最顺畅的路线。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
后座,孔依琴低声询问着赵国栋近来的身体,工作是否太累。赵国栋一一回答,声音低沉温和。
乐乐则完全被副驾驶座的新奇视角和旁边会开车的“光明哥”吸引了。
他一会儿看看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街景——那些带着异域风情的洋楼、狭窄的弄堂、穿着各异的人们,一会儿又偷偷瞄一眼阳光明操控方向盘和换挡的流畅动作,眼睛里满是崇拜。
“光明哥,你开车好厉害!”乐乐终于忍不住,小声赞叹道,带着点怯生生的亲昵。
阳光明侧头对他笑了笑:“开多了就熟了。等乐乐长大了,也能学。”
“嗯!”乐乐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向往,随即又低头摆弄起他的飞机模型,用手指小心地拨动机翼,“这个……真的不能飞吗?”
“这个只是模型,不能飞。但我会折一种纸飞机,以后教你,咱们找个宽敞有风的地方,像公园草地,扔出去,能飞挺远。”阳光明肯定地说。
“太好了!”
乐乐欢呼一声,彻底放松下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问魔都有没有动物园,有没有很高的楼,问光明哥在厂里做什么……阳光明耐心地一一解答,语气轻松有趣,逗得乐乐咯咯直笑。
后视镜里,赵国栋看着儿子在阳光明身边那副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活泼开朗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欣慰于儿子终于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吃味。
儿子和自己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依旧清晰地横亘着。他默默看着儿子兴奋的侧脸,暗自下了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缺失的陪伴补回来,不能再让儿子把自己当个熟悉的陌生人。
孔依琴也注意到了丈夫细微的情绪变化,悄悄伸出手,覆在赵国栋放在膝盖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
赵国栋回过神,对上妻子了然和安慰的目光,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紧了紧,传递着无声的承诺。
车子驶入红星厂家属院,停在赵国栋那栋红砖楼楼下。阳光明停稳车,率先下车,麻利地打开后备箱拎出行李。赵国栋和孔依琴也下了车。
新家是厂里分配的干部楼,在这个年代算是相当宽敞的干部待遇。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水泥地拖得发亮,白墙略显空旷,家具不多,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一个五斗橱……透着单身汉住所的简单和冷清。
阳光明把行李放到客厅角落。
孔依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新环境,眼中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待和一丝整理归置的急迫感。
赵国栋给她倒了杯热水:“先歇会儿,喝口水缓缓。”
乐乐则对新家充满了好奇,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很快又凑到阳光明身边,摆弄他的飞机模型。
坐了片刻,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十一点半。孔依琴放下水杯,挽起袖子:“老赵,光明,你们坐会儿,我去看看厨房,简单弄点面条对付一顿,火车上吃得也不踏实。”
她是个利索人,习惯性地想承担起女主人的责任。
“婶子,千万别忙!”阳光明连忙开口阻止,笑容温和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提议,“您和乐乐刚下车,又累又乏,赵书记盼这一天盼了多久?今天说什么也得下顿馆子,算是接风洗尘,也正好尝尝咱们魔都的本帮菜,跟您那边的口味不一样,图个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