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笑着点点头,显然心情也很好:“产妇等下就推出来,观察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能回病房休息了。”
天色渐渐擦黑,整个城市笼罩在薄暮之中,零星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
病房里已经热闹起来。
这是一间略显拥挤的四人病房,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和奶腥味。
靠窗的床位属于阳香兰。
她半靠在摇起一半的病床上,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精神头却不错,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围在床边的一大家子人,嘴角噙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满足的微笑。
孩子安静地睡在她身边的小摇床里,看上去很是乖巧。
王建军和他父亲几乎是前后脚冲进来的,两人都穿着沾着油污的深蓝色工装,显然是刚下工就一路跑过来的,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意。
王建军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急切,王师傅则是一脸憨厚朴实的焦急。
紧接着,阳永康和阳光辉父子俩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阳永康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刻板,但眼神里的关切藏不住。
阳光辉则穿着工厂常见的劳动布工装,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
“香兰!”……
几声饱含关切的呼唤几乎同时响起,打破了病房的短暂安静。
当他们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王氏怀里那个睡得正香、被白色包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并得知是个健康的男孩时,四个男人的脸上瞬间都绽开了由衷的笑容。
病房里原本的担忧气氛一扫而空,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喧腾的祝贺声填满。
“好好好!小子好!太好了!”王师傅搓着粗糙的大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而朴实的喜悦,连声说着好,仿佛除了这个字,再找不到更贴切的表达。
“辛苦你了,香兰!真的辛苦你了!”王建军几步走到床边,看着妻子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感激、心疼。
他想摸摸妻子的手,又有点不好意思,最终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阳永康没说什么话,只是默默站到了女儿床边,目光先是落在女儿脸上,带着父亲特有的深沉关切,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然后才移到旁边小摇床里的外孙身上。
向来严肃刻板的脸上,线条不易察觉地柔和了许多,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动作里包含了千言万语。
阳光辉则兴奋地搓着手,探着身子看小外甥,嗓门洪亮:“哦哟!这小家伙,听妈说哭声可响亮了!好小子!”他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看着刚出生的宝贝小囝,一家人围在小小的病床周围,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气氛其乐融融。
张秀英看着女儿平安,外孙可爱,亲家母喜气洋洋,女婿一家真心实意,心里也是满满的欣慰。
这时,她才猛地想起,从下午接到消息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到产房外揪心的等待,再到此刻被添丁进口的巨大喜悦包围,心情几番大起大落,竟把家里另一桩天大的喜事给忘到脑后了!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混合着骄傲、神秘和按捺不住的激动笑容,声音也自然地提高了些,带着要宣布大事的郑重:
“香兰平安生产,又添了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这是头一桩天大的喜事!值得好好庆贺!还有一桩喜事,我差点忘记讲了!”
她这话一出,如同在热闹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瞬间吸引了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停止了交谈,连襁褓里熟睡的孩子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小嘴咂巴了一下。
所有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张秀英。
“啥事啊妈?”躺在床上的阳香兰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声音带着一丝虚弱,但掩不住心里的好奇。
王建军、王师傅、阳永康、阳光辉,包括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的王氏,全都屏息凝神,等着她的下文。
张秀英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站在床尾、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沉稳温和笑意的阳光明身上。
她的声音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是我们家光明!又升了!行政级别,提到二十三级了!五级办事员!工资下个月就涨到四十九块五!”
“啊?”
“真的假的?”
“二十三级!这么快?”
“四十九块五!”
病房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王师傅父子、阳永康父子,包括刚刚经历过生产的阳香兰,全都瞬间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目光齐刷刷地带着巨大的震惊和探询,聚焦在阳光明的身上。
面对大家的视线,阳光明还是一贯的沉稳,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些,他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地确认:
“嗯,是的。厂里的文件刚下来,还没来得及跟家里细说。”
“哦哟哟!了不得!了不得啊!”
王氏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声音洪亮,瞬间成了最热情洋溢的“捧哏”。
她弯腰抱起宝贝孙子,仿佛这份属于孩子小舅的荣耀,也间接地无比光荣地照耀到了自家身上。
“上次连升三级,这才过去多久啊?这……这又升了一级!光明你这……你这简直是坐了火箭炮上天啊!前途无量!真真是前途无量!”
王氏的话匣子像是被彻底打开了闸门,对阳光明的赞美之词滔滔不绝,“香兰啊,你看看你弟弟!多争气!多出息!家里真是……真是烧了高香了!”
她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切。
王师傅也连连点头,黝黑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他由衷地赞叹道:“光明,你是真有本事!真本事!佩服!太佩服了!”他不太会说什么华丽的词藻,但语气里的真诚,分量十足。
王建军看着站在眼前的小舅子,比自己还年轻,却已经是行政二十三级、月薪四十九块五的干部。
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羡慕、敬佩、由衷的祝贺,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自己现状的自愧不如,最终都汇成了一句朴实而有力的话:
“恭喜你,光明!太为你高兴了!”
他用力地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
阳永康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灿烂的笑意,虽然依旧没有说什么话,但那眼神里的肯定、欣慰和难以言喻的自豪,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分量。
他看着这个小儿子,仿佛看到了阳家未来的希望。
阳光辉则是用力地,几乎是跳起来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嗓门洪亮,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明明!你厉害!真给咱们家争光了!好样的!”他的喜悦直接而热烈。
阳香兰靠在病床上,看着一身笔挺的藏蓝干部服、身姿挺拔、沉稳中透着自信的弟弟。
再看看围着他赞不绝口的众人,尤其是婆婆王氏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巴结的讨好和热情,一股巨大的骄傲和暖流,猛地涌上心头,瞬间冲散了生产带来的疲惫。
小弟出息了,不仅仅是在厂里站稳了脚跟,这接连的晋升,不仅给了她这个做姐姐的实实在在的支撑和底气,更让整个娘家在婆家面前扬眉吐气,腰杆挺得笔直。
她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一抹健康的红晕,声音带着笑意,充满了姐姐的骄傲:“明明,恭喜你!姐真为你高兴!太争气了!”
她的目光扫过婆婆喜笑颜开的脸,心里那份踏实感更加厚重。
小小的病房里,一时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声笑语。
新生婴儿带来的生命喜悦,和阳光明晋升带来的前途光明,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暖流。
双喜临门的巨大幸福感,让这间普通的病房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希望。
阳香兰是顺产,身体底子也好,恢复得相当快。
在医院住了仅仅三天,医生仔细检查后,确认大人子宫复旧良好,恶露正常,孩子吃奶有力,大小便正常,黄疸也在生理范围内,便通知可以出院回家了。
这三天里,王氏像是换了个人,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细致入微的照顾儿媳妇。
她心心念念、盼星星盼月亮的大孙子终于抱到了手,那份巨大的满足感和沉甸甸的责任感,让她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
之前早就准备好的老母鸡、猪蹄、鲫鱼,此刻都派上了大用场。
她就在医院允许的外面小煤炉上,小心翼翼地轮番熬煮着浓浓的汤水,撇去浮油,耐心地给儿媳妇备好。
她嘴里念叨的不再是过去偶尔会有的挑剔,而是充满了关切和鼓励:
“香兰,多喝点,这个下奶水好。
好好养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养好了身体才能带好孩子。”
那份殷勤周到,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和重视,连张秀英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些意外,同时心里也替女儿感到高兴。
张秀英和李桂,也都会抽出时间,轮流过来帮忙照顾产妇和孩子。
李桂看着小姑子被婆婆伺候得妥妥帖帖,小侄子一天一个样儿,变得白白胖胖,心里也由衷地为香兰高兴。
阳光明之前带来的那罐婴幼儿配方奶粉,因为香兰奶水充足,暂时没派上用场,被王氏像宝贝一样仔细地用布包好,收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阳光明空间里存着的大黄鱼和冻虾,他也找了个“朋友给的”的由头,让张秀英炖了鲜美的汤水给大姐补身子。
王氏见了这些稀罕物,对阳光明的“有本事”、“路子广”赞不绝口,眼神里充满了信服。
在婆婆超乎寻常的精心照料下,在母亲和娘家嫂子的帮衬下,阳香兰的身体恢复得极好,苍白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精神头也足。
时间在新生儿嘹亮的啼哭、手忙脚乱的换洗尿布、温馨的汤汤水水,和家人关切的絮语中,悄然滑过。
转眼间,一个月的光阴过去,香兰顺利地出了月子。
大孙子满月,这在王家是天大的喜事,是延续香火、家族兴旺的标志。
王氏抱着养得白白胖胖、眉眼日渐舒展的孙子,简直是爱不释手,怎么看怎么欢喜。
那份扬眉吐气、光耀门楣的劲儿,藏都藏不住,走路都带着风。
她主动找到张秀英商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热情:
“亲家母,我们家添丁进口,这是天大的喜事,是祖宗保佑!
我和老头子商量了,一定要好好办一下。
现在上面不提倡这些旧习俗,我们琢磨着,找个好点的日子,在国营饭店里定上两桌像样的席面。
也不请外人,就咱们两家至亲骨肉,热热闹闹聚一聚,给我们大孙子贺贺满月,你看好不好?”
她脸上带着期盼的笑容,等待着亲家的回应。
王氏如此积极主动地、郑重其事地操办孙子的满月酒,张秀英自然是乐见其成,满心欢喜。
这不仅是对外孙的重视和体面,更是对女儿在婆家地位的一种无声的强有力的肯定。
她当即笑着满口答应,语气同样热情:“好啊!太好了!亲家母你想得真周到!这是喜事,应该热闹!我们肯定全家都来!日子你们定,定好了告诉我们一声就行!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两亲家母在这件事上,难得地意见高度一致,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们立刻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盘算起来,商量着选哪个口碑好的国营饭店,比如“绿杨邨”或者“老正兴”的分店,定什么既体面又符合时令的菜式,预算大概多少……气氛融洽得前所未有。
日子仿佛被这双重的喜气推着,朝着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有奔头的方向奔去。
阳光明在红星机械厂里愈发沉稳干练,处理事务条理清晰。赵国栋书记对他越来越倚重,一些重要的工作,也渐渐交到他手上。
家里,大姐阳香兰在婆家彻底站稳了脚跟,有了儿子傍身,婆婆的态度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把她当成了功臣。
可爱的小外甥一天一个样,健康活泼,那响亮的哭声和吃饱后满足的咿呀声,给全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希望。
石库门弄堂里,阳家的日子蒸蒸日上,邻居们提起来,语气里都带着实实在在的羡慕。
选定的黄道吉日就在眼前,一个晴朗的周末。
两家人都在为这场虽不铺张,却充满温情的满月宴,做着准备。
张秀英翻箱倒柜想给外孙做件新衣裳;王氏和王师傅忙着去饭店敲定最后的菜单和座位;阳光明则想着那天要不要带点奶或者小玩具;连阳永康的脸上,都多了些笑容。
空气中仿佛飘着喜气,连五月的阳光都显得格外温暖明媚。
然而,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往往就在人最放松警惕、最满怀期待、以为一切都在向好之时,悄然落下,冷酷地撕碎眼前的安宁。
一个寻常工作日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红星国厂高大的厂房上空。
阳光明正在办公室里处理一份关于下季度办公用品采购计划的文件。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突然,办公桌上那部老式的黑色手摇电话机,铃声毫无预兆地急促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祥的穿透力。
阳光明放下钢笔,伸手拿起听筒,声音平稳:“喂,我是阳光明。”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大姐阳香兰的声音。
但这声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爽利、泼辣和作为新晋母亲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控制不住的惊惶和绝望。
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而哽咽,仿佛随时会断掉:
“明明,你……你快点回来!快点到我们家里来!出……出大事了!建军……建军他厂里……出大事了!他……他……”
香兰的声音被剧烈的撕心裂肺的抽泣和哽咽彻底堵住,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痛哭声,通过听筒,猛烈地撞击着阳光明的耳膜。
阳光明握着听筒的手猛地收紧,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东方机械厂……大姐夫王建军……出事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动作之大,使得沉重的木制椅子腿在水泥地板上刮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他对着听筒,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保持最大程度的冷静:“姐!你别慌!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姐夫他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但是,电话那头,回应他的,只有阳香兰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越来越响,越来越无助,仿佛天塌地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