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发一会儿呆,然后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睡在身边的红红和阿毛。
母亲张秀英总是起得比她更早,已经在灶间忙活了。
“怎么不再多睡会儿?”张秀英回头看见女儿,轻声问道。
香兰摇摇头,接过母亲手里的活计。她熟练地搅动着锅里的隔夜剩饭,又从碗橱里拿出几个粗瓷碗,一一摆好。
阳永康坐在天井里的竹椅上,捧着搪瓷杯喝茶。晨光透过晾晒的衣物,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
阳光明也起来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整理着衬衣的领子。他走到香兰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姐,今天感觉精神好点没?”
香兰勉强笑笑:“好多了。”
类似的对话,每天都会重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早饭过后,阳光辉推着自行车,带着李桂一起去上班,阳永康也拎着布兜慢慢悠悠地往厂里走。张秀英开始收拾碗筷,香兰则忙着给两个孩子穿衣洗漱。
红红已经三岁了,乖巧懂事,不哭不闹地让妈妈给自己梳头。阿毛才两个多月,胖乎乎的小腿蹬来蹬去,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香兰给阿毛换尿布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建军。建军最喜欢用胡子扎孩子的脸,时不时就会把孩子扎的哇哇直哭。那些画面像老照片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让她心头一阵刺痛。
“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红红突然问道,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香兰的手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红红已经问过好几次了。每次她都只能含糊其辞地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张秀英走过来,抱起红红:“红红乖,外婆带你去柜子里找一找块,好不好?”
孩子总是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红红高兴地点点头,忘了刚才的问题。
香兰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下班回家的大部分时间,香兰都在照顾孩子和帮忙做家务中度过。张秀英不让她干重活,只让她照看孩子和做些轻省的家务。
“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多歇歇。”张秀英总是这么说。
香兰知道母亲是心疼自己,但她更愿意让自己忙起来。忙碌可以让她暂时忘记烦恼,忘记那些纠缠在心头的事。
有时她会抱着阿毛坐在天井里晒太阳。小家伙在她怀里扭来扭去,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香兰看着儿子酷似建军的眉眼,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邻居们经过时,都会逗逗孩子,说几句客套话,但绝口不提王家的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
只有陈阿婆有时会多坐一会儿,陪着香兰说说话。她不说王家,只说些家长里短,说说菜场里什么菜便宜,哪家有了喜事,哪家又添了人口。这些寻常的闲话,反而让香兰感到一丝安慰。
下午下班后,香兰偶尔会帮着母亲缝补衣物。张秀英的眼睛不如从前了,穿针引线有些吃力。
母女俩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细微地响着。
有时张秀英会轻声哼起老歌,那些旋律悠扬而略带伤感的调子,让香兰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她还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小姑娘,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这个月票证不够用,买不到心仪的布。
如今不过几年光景,却已物是人非。
“妈,我是不是很没用?”有一次,香兰突然问道,手里的针线活停了下来。
张秀英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里的活计,握住女儿的手:“傻孩子,说什么呢。这世上谁没有难处的时候?你爹说得对,咱们不欠王家的,用不着看人脸色过日子。”
香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我总是想着建军……想着我们以前的日子……现在这样,我觉得对不起他……”
“建军是个好孩子,他知道你的难处。”张秀英轻声安慰道,“若是他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和孩子们过得好,而不是在王家受委屈。”
香兰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这些天来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张秀英也不劝阻,只是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任由她哭个痛快。她知道,有些情绪憋在心里反而不好,哭出来反倒能舒服些。
哭过之后,香兰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许。她擦干眼泪,继续手里的针线活,动作比之前流畅了许多。
傍晚时分,今天下班比较晚的阳光明和阳永康也陆续回家。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吃晚饭。菜式简单,多是些素菜,偶尔有一点肉腥,也多是夹到孩子们碗里。
阳永康会问问儿子厂里的事,阳光明简单说几句,大多是些生产上的琐事。有时也会说说厂里谁家有了困难,组织上如何帮忙解决之类的事。
香兰默默听着,不时给孩子们喂饭。阿毛已经能吃些糊状的食物了,小嘴一张一合,吃得津津有味。
红红坐在专门为她准备的小板凳上,自己拿着小勺吃饭,虽然弄得满桌子都是,但大家都由着她去。
这样的晚饭时光,平静而温馨。但香兰总能感觉到家人之间那种小心翼翼的氛围,大家都在避免提及某些话题,生怕触动她的伤心事。
她感激家人的体贴,同时又感到一丝愧疚。因为自己的事,让整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种低气压中。
晚饭后,阳光明会帮着收拾碗筷,然后拿着报纸到天井里看。阳永康依旧坐在他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看着天井里来来往往的邻居。
香兰和张秀英给孩子们洗澡。阿毛喜欢玩水,总是在木盆里扑腾个不停,弄得满地是水。红红则有些怕水,每次洗澡都会很抗拒,非得香兰哼着歌哄她才行。
等孩子们都睡下了,香兰才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她通常会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夏夜的微风带来一丝凉意,吹动了窗帘。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自行车铃响,或是谁家孩子的哭闹声。大多数时候,四周是安静的,只有蟋蟀在墙角鸣叫。
在这样的夜晚,香兰的思绪总是特别清晰。她会想起和建军相识的经过,想起他们简朴而温馨的婚礼,想起刚有红红时的喜悦,想起建军得知她怀了阿毛时那兴奋的样子。
那些记忆如同老电影一般,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有时她会不自觉地微笑,有时又会泪流满面。
她也会想起在王家的日子。
婆婆王氏如何从一开始的客客气气,到后来的处处刁难。两个大姑子如何明里暗里地排挤她。建军在世时,还能护着她几分,建军一走,她在王家的处境就愈发艰难。
想起那天的争执,香兰的心还是会揪紧。婆婆那些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直到父亲出现,像一堵坚实的墙,挡在了她和那些伤害之间。
香兰轻轻叹了口气。她感激父亲的庇护,却又对未来感到迷茫。
父亲说会养她一辈子,可她怎么能成为家里的负担?还有改嫁的事,她连想都不愿想。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理不出个头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
香兰注意到,父亲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每天回家时,都会特别留意她的神情,仿佛在观察她的状态。弟弟光明也是如此,总是找机会和她说话,试图让她开心起来。
母亲更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变着法子做她爱吃的菜,虽然食材有限,但总能想出些新样。
邻居们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初是好奇和同情,后来多了几分理解和尊重。有时会有邻居送来一些自家种的蔬菜,或是孩子们穿小了的衣服,都是借着由头,表达一份善意。
连弄堂里的孩子们也对红红格外友好,常常带着她一起玩耍。红红很快适应了外婆家的生活,小脸上多了笑容。
只有阿毛,还太小,不懂得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是依偎在母亲怀里,享受着母亲的呵护。
香兰感受着来自家人的关爱和邻居的善意,心里的坚冰渐渐融化。她开始主动帮忙做更多家务,有时还会带着孩子们到天井里和其他邻居聊天。
虽然她绝口不提王家的事,但也不再回避人群。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神也不再那么空洞。
阳永康看在眼里,心中稍安。他知道女儿正在慢慢走出阴影,这需要时间,但他有耐心。
张秀英更是欣喜于女儿的转变,做饭时常常哼起小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大家都心知肚明,王家的沉默不会持续太久。那股暗流,终将冲破表面的平静。
而在王家,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
王师傅下班后越来越不愿意回家,常常在厂里多待一会儿,或是绕远路散步。他不想面对家里的低气压和妻子女儿的唉声叹气。
王氏则彻底没了往日的威风,整天惶惶不安。邻居们的指指点点让她不敢出门,连买菜都让女儿去。她最担心的是孙子阿毛,生怕阳家真的不让孩子回来了。
王金环和王银环也不好过。王金环的泼辣在舆论面前毫无用处,反而招来更多非议。王银环则整天红着眼睛,既担心弟弟的骨肉流落在外,又害怕面对阳家人。
终于,在下一个周日来临前,王家人坐在一起,做出了决定。
王师傅沉着脸说:“后天就是星期天了,就按之前说的,你们母女三个去阳家一趟。记住,态度一定要好,别再说那些有的没的。”
王氏怯怯地问:“带点什么去好呢?”
王师傅想了想:“把我那瓶茅台带上,再称点果饼干。主要是心意到了就行。”
王金环不情愿地说:“真要这么低声下气啊?咱们王家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还不是你们惹出来的事!”王师傅瞪了她一眼,“现在知道要面子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们,明天去了阳家,要是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王氏连忙打圆场:“他爹你别生气,金环也就是这么一说。明天我们一定好好说,把香兰和阿毛接回来。”
王师傅重重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建军走了,香兰就是咱们王家的人,阿毛更是建军的根。这些东西,比什么都要紧。”
这番话让大家都沉默了。是啊,比起那些身外之物,人才是最重要的。人还是不能太贪心,总想着把一切都抓在手里。
只是这个道理,明白得有些晚了。
第二天一早,王氏和两个女儿收拾妥当,提着礼物,忐忑不安地出了门。
走在弄堂里,她们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也能听到那些压低的议论声。
但这一次,她们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朝着阳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