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171.贴脸怒怼.羞愧无地.再定规矩
星期天上午,石库门的天井里比往常更加闹。
天气有些闷热,低垂的灰云压着弄堂的屋脊,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蝉在稀疏的梧桐叶间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了几分烦躁。
各家吃过早饭,人们却不似往常那般匆匆散去上班或忙活计。
陈乐安的妻子在水龙头下用力搓洗着一盆衣服,肥皂泡堆得老高,但她手上的动作明显比平时慢了许多。
何彩云慢条斯理地择着青菜,一根菜叶能翻来覆去看半天,眼神却不时瞟向大门外。
冯老师拿着螺丝刀,对着那台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比划,却久久没有落下。收音机的木质外壳已经斑驳,但保养得相当仔细,可见主人对它的珍爱。这台收音机是冯老师家中最值钱的电器,平日里总是能收到最新的革命歌曲和新闻播报。
就连那几个平日这个点早已出门的爷们,也抽着劣质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烟雾在闷热的空气中缭绕,他们的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心思都不在聊天上。
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混合着暑热的湿闷,在小小的天井里弥漫开来。大家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阳家人都在天井里,每个人的姿态都透露出不同的心境。
阳永康依旧坐在他那把暗红色的旧竹椅上,靠着斑驳的墙根。
这把竹椅已经陪伴他二十多年,竹片被磨得光滑发亮。他眯着眼睛,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脸色沉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喜怒。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那微微绷紧的嘴角看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张秀英坐在旁边一个小凳上,手里拿着件红红的旧衣服缝补。
那是一件小女孩的罩衫,肘部已经磨薄了,需要打个补丁。她的针脚比平日粗糙许多,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天井入口,手中的针常常停顿在半空中。
李桂抱着壮壮,和阳香兰挨着坐在一条长凳上。壮壮手里拿着个小木棍玩,不时试图挣脱母亲的怀抱。李桂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用警惕的眼神扫视着天井入口,仿佛随时准备迎战来犯之敌。
阳香兰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今天这个场合,对她来说既重要又难堪。
阳光辉蹲在父亲身边,闷头抽着烟。他抽的是劳动牌香烟,八分钱一包,是当地最常见的牌子。烟雾从他指间升起,在他紧锁的眉头前缭绕。作为家中的长子,他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
阳光明则靠墙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天井里的邻居。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姐姐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红红在一边玩着几个旧瓶盖,小小的身影在大人凝滞的氛围里显得有些茫然。红红已经三岁,隐约感觉到大人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不时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看外婆。
时间一点点过去,手表的指针指向九点。天井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连蝉鸣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快九点时,天井入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所有闲聊声、洗衣声、修理声像是被掐断了似的,瞬间低了下去。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天井入口。
王婆子带着王金环、王银环,有些畏缩地出现在门口。她们显然没料到天井里会有这么多人,一时间进退两难。
王婆子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瓶茅台酒,几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还有两瓶水果罐头。
在七十年代初,这算是很体面的礼物了。
茅台酒的酒标最为醒目,玻璃瓶罐头在阳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油纸包着的点心散发出淡淡的甜香。但这些体面的礼物,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王婆子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格外僵硬勉强。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半新的灰色涤卡半袖,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显然是经过一番打扮的。但这种刻意的打扮,反而更显得她心虚。
王金环和王银环跟在她身后,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阳家人,更不敢看周围的邻居。金环手里捏着一个手帕,不时擦擦额头的汗。银环则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塑料凉鞋尖。
那股进门前准备讲讲道理,还想着顺便讨价还价的气势,还没进门,就先被这无声的阵仗慑去了三分。
“亲……亲家母,都在呢……”王婆子干巴巴地开口,声音发涩,带着明显的心虚,“今儿个星期天,想着……想着过来看看香兰和孩子们。”
张秀英放下手里的针线,没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难为你还想着。香兰,你婆婆来了。”
阳香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把身边的阿毛往怀里拢了拢。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在场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阳永康这才微微掀开眼皮,目光在王婆子手里的网兜上扫过,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来了就坐吧。”
李桂赶紧起身,从屋里又拖出两个小马扎,放在王婆子母女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请坐。”
王金环和王银环讪讪地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王婆子把网兜放在脚边,搓了搓手,努力想找回一点主动。
“那个……前几天,是我老糊涂了,不会说话,惹香兰受了委屈,也……也让亲家你们跟着操心。”
王婆子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眼神却不敢看张秀英,“我回去想了很久,确实是我想岔了。”
她顿了顿,偷眼觑了下阳永康的脸色,才继续道:“那两张大额存单,本来就是两边说好各保管一半的,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光想着阿毛还小,怕……怕出什么岔子,才想着由我统一保管更稳妥。没别的意思,真没坏心!”
她强调着:“既然香兰不愿意,那这事就算了,以后我再也不提了!存单还是按老规矩,香兰保管她那一半,我保管我这一半,等阿毛大了,一起拿出来给他!”
她说得似乎很诚恳,却绝口不提要求香兰上交工资的事,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李桂听得心头火起,眉毛一竖就想开口。张秀英却在桌子底下用力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眼神制止了她。
张秀英知道儿媳妇能说,要是由她来开口,肯定能怼得王婆子娘仨哑口无言。
但儿媳妇李桂是个晚辈,直接怼王金环和王银环,当然可以。但开口怼王婆子,李桂作为晚辈,那就太失礼了,显得他们阳家人不懂事,没有教养。
张秀英虽然没有儿媳妇那么能说,但她心中这口气,已经憋了一个星期,早就想发泄出来。
现在王婆子送上门来,赔礼道歉还遮遮掩掩的,避重就轻,试图蒙混过关,她肯定不乐意。
张秀英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到一边,慢慢站起身。她个子不高,此刻却有种沉静的气势。她走到王婆子面前,目光直直地看着她。
“亲家母,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说这个?”
张秀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天井,“存单的事,上次永康当着两边亲人的面,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为什么必须要香兰保管一半?
就是因为怕时间太长,十几年二十年,万一有点什么说道,或者你年纪大了记不清放哪儿了,到时候说不明白!”
她语气加重,带着一丝冷意:“真到了那时候,外人会怎么说?会不会猜疑是你把孙子的钱贴补了哪个亲戚?
我们这是防患于未然,是为了你和亲戚们的名声着想,更是为了阿毛的钱能一分不少地用在他身上!
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不放心香兰,你只是怕香兰出岔子?”
王婆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秀英打断她,积压了一星期的怒火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话语像开了闸的河水,又急又冲,“存单的事暂且不说,那要求香兰每月工资全部上交,又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婆子的鼻尖上:“香兰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十七块八毛!
她一个人要养活自己,要养红红,要养阿毛!
现在奶粉多金贵?要不是她弟弟光明有门路时不时弄点来,光靠那点定量的奶票,阿毛都得饿肚子!
这点钱掰成八瓣都紧巴巴,你竟然还想让她全部上交?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天井里鸦雀无声,只有张秀英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的质问。连梧桐树上的蝉都停止了鸣叫,仿佛也在倾听这场关乎一个妇女和两个孩子生存的辩论。
“王师傅一个月五十多块的工资,你们老两口怎么都不完吧?日子紧巴吗?
哪个老人家不是省吃俭用,想着法子贴补儿孙?
你倒好,自己的钱攥得死死的,反过来还要搜刮死了丈夫、独自拉扯两个孩子的儿媳妇那点血汗钱!
你这是过日子吗?你这是趴在儿媳妇身上喝血!”
话说得极重,极其难听。
王婆子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王金环和王银环也臊得满脸通红,头几乎埋到胸口。
周围的邻居们虽然没出声,但眼神里的鄙夷和认同,像针一样刺向王家母女。
“香兰嫁到你们王家,孝顺公婆,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建军走了,是谁给你们老王家留下了根苗?要不是香兰生下阿毛,你们王家这一支就断了!
这么大的恩情,没人念个好,反倒被自己人指着鼻子骂命硬、克夫!”
张秀英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哭腔:“这种封建迷信的糟粕话,多少年都没人敢提了!
街道上天天宣传破除封建思想,你倒好,关起门来就用这套来作践我闺女!往她伤口上撒盐!
我要是心狠一点,现在就去街道反映情况,让你好好去学习班改造改造思想!”
“别……别……”王婆子彻底慌了神,身体微微发抖。
去街道学习班,那可是极其丢人现眼的事情,她吓得连连摆手,“亲家母,我错了,我那是一时糊涂,嘴上没把门的,胡说八道……你千万别……千万别去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