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什么都考虑到了,不占便宜。”
“这样好,以后清清楚楚。”
王师傅终于抬起头,看着阳永康,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哥,你考虑的周到。就按你说的办。我们没意见。”
阳永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好,既然都没意见,那就立个字据。冯老师,你笔头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起草一份协议?”
冯老师早就准备好了纸笔,推了推眼镜,点点头:“义不容辞。”
他走到中间的小方桌前,铺开信纸,略一思索,便刷刷写了起来。
天井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那支笔在纸上移动,仿佛那笔尖流淌的不是墨水,而是两家人未来的命运。
很快,一份条款清晰、表述严谨的协议就写好了。
冯老师还用复写纸在下面垫了一张,复写了一份,这样一式两份,王家和阳家正好各留一份。
“永康,王师傅,你们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冯老师把两份协议分别递给两人。
阳永康和王师傅仔细地看着,偶尔低声交换一下意见。
周围的邻居也都伸着脖子看。
协议基本就是阳永康刚才说的那三条,写得明明白白,还增加了一些细则,比如孩子探视的具体安排,钱款保管的监督方式等。
“没问题。”阳永康看完,递给身边的张秀英和儿子们看。
“我们也没问题。”王师傅也看完了,递给了两位邻居见证人过目。
大家都表示没有异议。
“那就签字吧。”阳永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印泥。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印泥盒,边缘已经有些掉漆,露出里面的铁皮。
他和王师傅作为两家的代表,先在两份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了红手印。阳永康的字迹方方正正,王师傅的则略显潦草,但都写得认真。
张秀英、王氏作为家庭成员,也签了名,按了手印。张秀英的手有些颤抖,王氏则几乎是被人扶着完成这个动作的。
接着,王金环、王银环、阳光辉、阳光明作为相关亲属,也签了名。阳光明的签名最是潇洒流畅,引得几位邻居多看了两眼。
最后,两位王家的邻居和冯老师、陈乐安作为见证人,郑重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乐安还特意注明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和职务,以增加协议的正式性。
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带着重量。当最后一个名字签完,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签完字,按好手印,双方各执一份协议。
阳永康把自己那份仔细折好,放进上衣口袋,还特意按了按。王师傅也小心翼翼地把协议收好,放进内袋。
事情谈完,刚才那种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阳永康对李桂说道:“桂,给客人倒茶。把光明上次带来的栗子仁、核桃仁装点出来,还有奶,也抓一把。”
“哎,好嘞。”李桂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笑容,快步进屋去张罗。不一会儿,她就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几个玻璃杯,泡着茉莉茶,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
很快,茶水端了上来,虽然只是普通的茉莉茶,但在这个闷热的下午,也透着一丝清香。两碗干货零嘴摆在了小桌上,金黄的栗子仁、褐色的核桃仁,还有一小堆大白兔奶,在这年月算是很体面的待客东西了。
王师傅连连道谢:“破费了,破费了。”
双方不再提刚才的不愉快,刻意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说。话题从天气说到厂里的生产,再说到孩子上学的事,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自然而然地,话题就转到了阳光明升任厂务办副主任的事情上。
“光明真是年轻有为啊!”王师傅由衷地赞叹,“进厂才多久,就是副科级干部了,前途无量。”
他说话时,目光中流露出真诚的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如果自己的儿子建军还在,将来说不定也能沾点光。
“是啊,我听说工资也涨了不少,这么年轻就是二十一级了!”那位姓赵的邻居也附和道,语气里带着羡慕。
“都是组织上培养,领导看得起,他自己还得继续努力。”阳永康谦虚着,但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心里的骄傲。
他最小的儿子有这样的出息,在亲家面前也是脸上有光。
阳光明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多话,适时地给各位长辈添上茶水。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显得稳重得体。有人问起厂里的情况,他才简单说几句,既不炫耀也不过分谦虚。
王氏也努力挤着笑容,抓了一把奶,塞到红红手里:“红红,吃。”
红红怯生生地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奶奶。”然后飞快地躲到母亲身后。
阿毛在香兰怀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三点五十。
王师傅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永康,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点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阳永康也站起来,没有挽留,只是点点头:“好,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他转向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阳香兰:“香兰,去把东西拿上,带着孩子,跟你公公婆婆回去吧。”
阳香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父亲一眼,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婆婆王氏,轻轻点了点头,起身进屋去拿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那包袱不大,就几件换洗衣服和孩子的小物件。
张秀英跟着站起来,拉着女儿的手,低声叮嘱:“回去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事……就别想了。”
然后又特意加大了声音,说给旁边的王氏听,“还要和以前一样,孝敬公婆,带好孩子。”
阳香兰“嗯”了一声,眼圈有点红。
王氏赶紧走过来,脸上堆着笑,亲热地拉住阳香兰的另一只胳膊:“秀英你放心,香兰就是我的亲闺女,以前是我老糊涂,以后绝对不会了。肯定好好待她。”这话她说得有些急促,像是要尽快弥补什么。
王师傅也表态:“永康,香兰姆妈,你们放心。香兰回去,肯定不受委屈。”他的话虽然简单,但语气坚定,让人不由得信服。
阳香兰拿着那个不大的包袱出来,红红紧紧牵着妈妈的衣角。
阳永康最后对女儿说道:“回了婆家,就是王家的媳妇,以前的疙瘩,该解就解开了,好好过日子是正经。”
“爸,妈,我知道。”阳香兰低声应道。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王家人和两位邻居告辞出门,阳香兰抱着阿毛,牵着红红,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她回头望了一眼天井里的家人和邻居,眼神里有迷茫,有无奈,也有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那一刻,她的目光与弟弟阳光明相遇,姐弟俩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有安慰,有鼓励,也有说不清的惆怅。
阳光明站在父亲身边,看着姐姐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能做的都做了,能争取的也都已经争取到手。
将来姐姐是守着一家老小过日子,还是决定向前迈一步,就只能靠她自己拿主意了。
在这个年代,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只是说说而已,生活中会面临很多难题和舆论上的压力。
这一次的麻烦虽然过去了,但未来的日子能不能平静,他心中并不乐观。
他看到姐姐的脚步虽然缓慢,但很坚定,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天井里的邻居们见戏已散场,也纷纷议论着散去,各自回家忙自己的事情。
有人拍拍阳永康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有人对张秀英点点头,投以理解的目光。不一会儿,天井里就只剩下阳家自家人了。
闷热的午后,似乎终于掠过了一丝微弱的风。
阳家人站在天井里,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桌上的残茶和零嘴还摆在那里,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李桂开始动手收拾碗盏,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阳光辉帮着收拾桌椅,动作麻利。阳光明则默默地将散落的复写纸拾起,仔细收好。
张秀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眉宇间还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她走到阳永康身边,轻声问:“你说,香兰回去能过安生日子吗?”
阳永康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依然投向远处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协议签了,话也说明白了,王家要是还要脸面,就不会再为难香兰。至于以后..……”
他顿了顿,“就要看香兰自己的造化了。”
阳光明接话道:“妈,您别太担心。有协议在,有这么多邻居作见证,王家会掂量轻重的。再说,还有我们呢。”他的话让张秀英的脸色缓和了些。
阳永康重新坐回他的竹椅,拿起蒲扇,慢慢地摇了起来。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透过眼前的屋檐,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时代不一样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家人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不是一句空话。香兰有工作,能自立,这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梧桐树上的知了,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嘶鸣起来。
这声音在闷热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但也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生活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自然的声音从不间断。
日影西斜,石库门里弄的一天,即将过去。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饭,炊烟袅袅升起。
而生活,依旧继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