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申请单上那一栏数字,“往年我们都是根据劳资科提供的各车间实际缺额明细和年度换新计划来汇总采购,从来没有按全厂满员理论数量一次性申请这么大数量的先例。
厂里仓库还有一定的周转库存呢。
这么大一批工作服进来,仓库也扛不住啊,既占地方又压资金。
而且您看这个单价……”
她凑近了些,指着那个数字,“好像也比我们科里留底的、去年底采购的那批同规格工作服的单价,略高了一点,虽然幅度不大,但加起来,总价差额会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她顿了顿,像是无意间补充道:“哦,对了,劳保用品一直都是李组长亲自负责,从来都没让我参与过。
以前劳保用品的审批,她都是直接找殷副科长汇报和敲定最终方案。”
阳光明心中了然。同样叮嘱吴爱华此事暂且保密,不要外传。
吴爱华显然也是个明白人,从阳光明特意找她来核对的举动中,已品出了不寻常的意味,神色凝重地答应了。
两份文件,两个来自不同小组、看似独立的陷阱,都被精准地识别出来。
阳光明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心情更加沉重。
事情不难判断,这应该就是殷永良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
而四组组长和五组组长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配合,说明两人和殷永良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说不定就有利益输送。
科室内部的倾轧和算计,如此直接而险恶,消耗的是厂里的宝贵资源和运营效率,受损的也是国家利益。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慨和愤怒的时候。对方已经出招,并且留下了确凿的破绽。
接下来,该他反击了!
他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两件事一并摆到桌面上,而且要快,要在对方察觉到他已识破并采取应对措施之前。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阳光明就先去了刘金生科长办公室,客气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只说想下午想召开一个科室内部的简短例会,不需要太长,主要是让各位组长简单汇报一下近期手头的主要工作重点和进度,便于他这位新副科长能尽快全面了解情况,进入角色。
刘金生端着茶杯,爽快地同意了,脸上带着笑,似乎乐见其成,还说了几句“早该如此”、“积极主动就好”之类的场面话。
上午九点整,财务科全体二十多人准时挤进了三楼那间略显陈旧的小会议室。
和上次那个场面性的欢迎会相比,此次会议室里的气氛似乎更加微妙和紧绷。
人们交头接耳,低声交换着信息,猜测着这位新副科长首次主动召集开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期待和紧张在蔓延。
刘金生坐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主位,脸上挂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慢悠悠地吹着茶杯里的浮叶。
殷永良坐在他左边,面无表情,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白色陶瓷杯,仿佛能从中看出来。
阳光明坐在另一侧,面前整齐地放着那两份文件、一个摊开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会议开始,先是各组长按顺序简单汇报工作,内容无非是日常账务处理、月度报表编制、资金调度等,按部就班,波澜不惊。
轮到四组组长李素娟和五组组长赵卫国汇报时,两人的语气都略显平淡,语速加快,似乎想尽快带过,不愿多提细节。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很专注,偶尔在本子上记下一两个关键词,看不出任何异常。
等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刘金生笑着清了清嗓子,总结了几句“工作有序”、“大家辛苦”之类的套话,然后目光转向阳光明,语气轻松地问:
“阳副科长,你刚来,听了大家的汇报,有什么要说的,或者有什么问题要问?”
阳光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与几位组长有短暂的眼神接触,最后落在刘金生和殷永良脸上。
“刘科长,殷副科长,各位同志。”他的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刚才听了各位组长的汇报,看来科里各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很好,大家确实辛苦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份不容置疑的严肃:
“不过,在我近期审核处理的一些文件里,也发现了一些可能存在的问题和风险点,觉得有必要在会上提出来,和大家共同探讨一下,提高我们整体的工作质量和风险意识。”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骤然聚焦到阳光明的身上。
刘金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体坐直了一些:“哦?发现了问题?什么问题?”
殷永良也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直视阳光明。
阳光明将面前的两份文件拿起来,向众人示意了一下。
“第一份,是五组昨天报送的,关于三车间细纱机大修专项资金的二期拨付申请。”
他将文件朝向五组组长赵卫国的方向,“附件里的技术验收报告显示进度已达百分之六十,符合合同约定的二期付款条件。”
他顿了顿,目光锁定有些不安的赵卫国:“赵组长,这份附有验收报告的资金申请,是你审核查验过后,确认无误才报上来的吗?”
赵卫国猝不及防地被直接点名,愣了一下,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他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斜对面的殷永良,才有些磕绊地回答:
“是……是的,阳副科长。技术科出具的正规验收报告,我们审核了格式要素和签字盖章,都没问题,才按规定附上的。”
他试图强调程序的合规性。
“只是审核了格式要素和签字盖章?”
阳光明追问,语气加重了些,“对于报告核心内容的真实性,特别是进度数据‘百分之六十’的准确性,财务人员难道不需要基于专业判断进行必要的核实吗?
难道业务部门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要完全放弃自己的审核监督责任吗?”
赵卫国的脸色开始发白,额头渗出细微的汗珠:“技术科是这次大修的主管部门,他们出的正式报告,我们……我们一般当然是采信的……以往惯例也都是这样操作的……”
他试图用惯例来为自己辩护。
“采信?惯例?”
阳光明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压力,“可我这里了解到的情况是,因为关键进口配件未按时到货,大修实际进度目前只有百分之四十五左右!
这份报告上的‘百分之六十’,数据严重失实!”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安静的会议室里炸响。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人们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相互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目光在脸色煞白的赵卫国和神色冷峻的阳光明之间来回移动。
有人下意识地去看殷永良和刘金生的反应。
赵卫国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徒劳地试图辩解:“这……这不可能吧?阳副科长,您从哪里听说的?技术科盖了章的正式报告难道……”
“我从哪里了解到的情况,自然有我的渠道和依据。重要的是事实本身。”
阳光明没有给他喘息和追问信息来源的机会,直接拿起第二份文件,目光转向四组组长李素娟,“李素娟组长。”
李素娟浑身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
“第二份,是四组报送的劳保用品采购申请。”
他展示了一下申请单,“申请采购的工作服数量,经过计算,几乎是全厂在岗一线工人总数的理论值!
这个采购数量的依据是什么?
去年的发放标准、报废记录和当前库存情况,能支持如此大规模、超常规的采购吗?”
他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素娟,“还有,工作服的单价,比财务科留底的上次采购同类产品的记录高了接近百分之五,这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市场询价和比价程序是否完整履行了?”
阳光明没有停顿,语气愈发严厉:“如果按照这份申请进行采购,将会导致大量资金被不合理占用,造成库存严重积压,资金周转效率降低,而且单价偏高,这其中的问题,四组在审核时,难道就没有一点职业敏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两个尖锐的问题,如同两颗重磅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无比,几乎令人窒息。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绝不是什么“共同探讨”,这是直接的、毫不留情的、公开的问责!
刘金生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皱着眉头,脸色阴沉下来,目光严厉地扫过赵卫国和李素娟,然后看向殷永良,眼神复杂。
殷永良猛地抬起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阳副科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话不能这么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替下属辩解,也试图扭转局面:“技术科的验收报告白纸黑字盖着公章,是正规的技术文件!
我们财务部门当然以他们的专业报告为准!难道我们财务科还要自己拿着尺子跑到车间去测量进度不成?那不是外行干内行的事吗?”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试图拉拢那些同样抱有“财务不干涉业务”观念的老会计。
“还有劳保采购!”
他继续炮轰,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子,“采购数量是劳资科根据各车间报的需求汇总提报的!
价格是供销社提供的正式报价!
我们财务负责的是审核资金计划是否符合预算,流程是否合规!
具体的业务数据,当然以业务主管部门提报的数据为准!
你这样质疑,是不是有点越界了?是不是有点外行指导内行,瞎指挥的嫌疑?”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立刻引来了几个资深老会计不易察觉的微微点头。
阳光明等的就是他这番话。
他看向情绪激动的殷永良,目光锐利如刀,语气反而变得更加冷静和清晰:
“殷副科长,你说得对,财务工作当然要尊重业务部门的数据和判断。这是基本的原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原则性:
“但是,财务更核心、更重要的职责是监督和复核!是确保资金安全和使用效益!
当业务部门提报的数据明显违背常理、超出惯例,或者与我们财务部门掌握的其他信息、历史数据存在重大矛盾和不符时,我们难道就应该闭着眼睛、机械地签字放行吗?
这就是你对‘负责任’的理解吗?
这就是所谓的‘内行’吗?”
他拿起那份资金申请单,举在空中:“假如技术科的报告,可能出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出现了偏差,甚至错漏,我们就应该错上加错吗?
如果我们财务人员在审核时能多问一句,多打一个电话向生产部门核实一下进度,多翻一下近期相关简报,是不是就能及时发现矛盾,避免可能发生的重大资金误拨风险?
这才是对厂里财产,真正负责任的态度!”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他又拿起那份采购申请,目光扫过众人:“同样,劳保采购数量远超历史常规和库存容量,单价出现异常波动,我们财务人员难道就没有一点职业敏感性和怀疑精神?
不该立刻打回去让业务部门补充详细的说明依据、或者要求重新核实询价吗?
如果只是机械地走流程、当橡皮图章,那还要我们财务科、要我们这些审核岗位何用?
直接找个识字的人来盖章就好了!”
一连串的质问,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句句在理,直指财务监督职能的核心价值,反而将殷永良“外行指导内行”、“瞎指挥”的指责驳斥得体无完肤,并将其提升到了工作责任心与原则性的高度。
殷永良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只能狠狠地瞪着阳光明。
刘金生见状,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他不得不开口打圆场,试图控场和稀泥:
“好了好了,都冷静一下。光明同志呢,说得有道理,财务工作是该仔细,该较真,这种谨慎的态度是好的,值得提倡。”
他先肯定阳光明,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呢,老殷说的也有点道理,业务数据毕竟还是以主管部门提报的数据为准,我们财务主要是程序把关。
这次呢,可能确实是下面具体经办的同志审核不够细致,疏忽了,下次注意就好了。”
他试图把大事化小,轻描淡写地定义为“审核不够细致”、“疏忽”,想尽快把场面压下去。
“我看,这两个文件,就先退回各组,让赵组长和李组长回去重新组织核实一下,把数据搞精准了,该补充说明的补充说明,然后再重新报上来。怎么样?”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示意和压力。
阳光明却寸步不让。
他知道,一旦退让,就等于承认这只是无关痛痒的工作疏忽,以后此类事情还会层出不穷。
而且他反应的可不是小问题,这么好的反击机会,他不可能轻描淡写的放过。
“刘科长,我认为这绝不是简单的审核不细、工作疏忽的问题。”
他态度坚决,声音沉稳而有力,“两份文件,涉及金额巨大,都存在严重的数据失真和逻辑疑点,背后可能隐藏着资金风险,甚至其中是否有利益输送,也值得我们警惕!
如果不是及时发现并阻止,一旦资金按照错误数据拨付出去,或者采购按照异常数量和高价签订,将会给厂里造成实实在在的经济损失和资源浪费!
这已经不是小问题了!”
他目光如电,扫过脸色惨白的赵卫国和李素娟:“作为关键业务组的组长,审核把关如此不严,对如此明显的异常视而不见,甚至可能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些风险点,我认为这已经不仅仅是能力问题,更是责任心问题!
我认为,他们二人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组长这一关键职务。
必须有人为此负责,也必须做出调整!
我的意见是,免除二人四组组长和五组组长的职务,并记大过一次!
只有严肃处理,才能确保科里工作的严肃性和资金安全。”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直接要求撤换组长?还要记大过一次?
这位新副科长的强硬和果断,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这简直是在公然挑战刘金生的权威和殷永良的忍耐度!
赵卫国和李素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殷永良气得猛地一拍桌子,再次站起来,手指几乎指到阳光明脸上:
“阳光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仅凭你个人的一点怀疑和所谓‘了解的情况’,就要撤换工作了多年的老组长?
未免太小题大做,太猖狂了吧!
谁知道你了解的情况是真是假?来源是哪里?凭什么就认定报告是错的?”
他试图做最后的反击,质疑阳光明信息的真实性。
“我了解的情况是否准确,信息来源是否可靠……”
阳光明毫不退缩,反而向前微微倾身,直视着殷永良愤怒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殷副科长有疑问,我们现在就可以立刻请技术科、生产科、劳资科、行政科的相关负责人过来会议室,当面对质!
把所有数据、所有情况摆在桌面上,彻底搞清楚!
甚至还可以上报政工组!
这件事到底是有人疏忽大意,还是其中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利益输送,我也觉得不应该冤枉了两位组长,还是查一查才能还人清白。
你看有没有这个必要?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现在就可以让办公室去通知!”
这一将军,直接将死了殷永良。
他当然知道对质的结果会是什么,那只会让他在所有人面前更加难堪。
至于上报政工组,那更是找死的行为!
不要说两个组长本身就有问题,就算没问题,有了政工组介入,就算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也会被他们搞成大问题,就算那两人有一百张嘴,到时候也说不清!
他顿时语塞,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阳光明的手无力地垂下,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狠狠地“哼”了一声,颓然跌坐回椅子上,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刘金生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他没想到阳光明如此不留情面,而且步步紧逼,一旦抓住了确凿的把柄,态度就如此强硬。
这件事深究起来,不但两个组长要承担责任,恐怕殷永良也脱不了干系!
殷永良对他没有威胁,但阳光明对他的威胁太大了。
现在这个时候,刘金生必须要拉殷永良一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