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176.强势反击.多做多错.隐藏陷阱.因势利导
阳光明坐在新分配的办公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亮晃晃的。
他的面前摊开着几份厚厚的账册和报表,纸张粗糙,边缘泛着经年累月留下的淡黄色,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工整的仿宋体字迹,如同无数个沉默的符号,记录着这个庞大工厂流动的血脉与心跳。
部分账册的装订线已经有些松动,页角被无数双手翻得微微卷起,显然经常被人查阅。
阳光明来到财务科,已经有一个星期。
这些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埋首在这些账本凭证之中,仿佛潜入一片深不见底的专业海洋。
从最基本的会计科目含义开始,到复杂蜿蜒的成本分摊流程,再到条款严谨的专项资金审批使用规定,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摒弃杂念,竭力吸收着一切陌生而至关重要的知识。
他知道,在这里,每一个数字背后都可能关联着车间的机器、工人的汗水,甚至是不为人知的意图。
每天清晨,他总是提前五分钟来到办公室。推开那扇漆色暗沉的木窗,让略带凉意的新鲜空气流进房间,驱散一夜的沉闷。
然后,他会泡上一杯浓茶,茶叶放足,水汽氤氲中,茶香渐渐弥漫开来,提神醒脑,也为他开启一天沉浸式的学习提供些许仪式感。
大多数时候都紧闭的办公室大门,给了他一个相对安静和私密的空间,让他得以暂时远离外间的纷扰,专注于眼前的数字世界。
偶尔有人敲门进来请示工作,多是些日常报销审核或单据传递之类的常规事务,来人的态度大多恭敬而疏离,保持着对领导应有的距离感。
他处理得极为谨慎,多以“先按原有流程办”、“我再了解一下情况”、“回头我再看看制度规定”这类中性词回应,不轻易表态,不随意点头,更不贸然否定。
他很清楚,在初来乍到的这个阶段,每一句随口的话都可能被过度解读,每一个不经意的决定都可能触碰看不见的网。
刘金生来过两次,每次都是笑容可掬,未语先笑,眼角的鱼尾纹堆迭起来。
他关切地询问阳光明是否习惯新环境,饮食起居有无困难,需不需要找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会计来带带他,熟悉一下科里的“特殊情况”。
第一次来时,刘金生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手指看似随意地摸过厚重的文件柜表面,又抬眼看看墙上贴着的“勤俭节约、精打细算”的红色标语,说了些“年轻人有前途”、“厂里很重视”之类的鼓励话话,语气宽厚得像是一位敦厚的长者。
阳光明的回答总是谦逊而得体,表示自己基础薄弱,需要先静下心来自己消化一下最基本的东西,理清头绪,不好过多打扰那些业务繁忙的老同志。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充分表达了对刘科长关心照顾的感谢,以及对老同志们专业经验的尊重。
而殷永良,则一次都没在他的办公室里出现过。
即使在走廊里碰见,也只是略微停顿脚步,面无表情地点个头,鼻腔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应声,便匆匆擦肩而过,那眼神里的冷淡几乎能凝出霜来,隔绝了任何试图交流的可能。
阳光明能清晰感觉到,这平静的办公室日常表面下,涌动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科里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中,也渐渐多了些探究、揣测,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仿佛在观望一场早已预告的戏码何时上演。
财务科有二十多号人,分五个组,每个组四到六个人。
这些天来,通过名册、偶尔的交谈和观察,他已经大致摸清了每个人的姓名职位、大致年龄和基本背景。
老会计们多是埋头做事,见到他只是客气地打招呼,笑容标准而短暂;年轻些的干事则显得更为谨慎,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闪烁。
有几个女同志偶尔会偷偷打量他这个新来的年轻领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假装在忙手里的工作,彼此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
时间悄然流逝,又过去了一个星期,阳光明几乎翻遍了近几年重要的账册和制度文件。
前世,阳光明能考上985高校,也是妥妥的学霸,如果文件里有潜在问题,尤其是数据问题,很难瞒过他的眼睛。
可能是因为迭加了两世的精神力,阳光明觉得他如今的记忆力和综合学习能力,似乎比前世又有了明显的提升。
就比如他前世学的珠心算,现在重新拾起来,计算速度和效率简直堪比计算机,明显超过前世能够达到的程度,这为他快速核查数据,提供了极大助力。
正如他所预料,刘金生和殷永良果然开始给他“加担子”了。
美其名曰“充分信任”、“加快锻炼”,所有涉及资金支付、专项审批、采购审核的重要文件,无论金额大小,流程一律先送到他这里进行“初审”并签字。
表面上是尊重他这位副职的权力,实际上,签了字就要承担首要责任。
只要他在任何一份重要文件上出现审核失误,签下了名字,刘金生和殷永良就能借题发挥,夸大后果,顺理成章地将他挤走。
一周下来,阳光明首签了十几份重要文件,从成本分摊计算到专项资金请款,从采购付款到职工福利发放,他逐页审核,反复验算,对存疑的数据必定追查到底,直到彻底搞清楚为止。
他签出去的每一份文件都经得起推敲,愣是没让暗中观察、等着挑错的刘金生和殷永良找到任何纰漏。
刘金生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神深处已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霾。
而殷永良则表现得越来越焦躁。时间对他而言更为紧迫,如果等阳光明彻底熟悉业务、站稳脚跟,那么最终被挤走的那一个,就只能是他了。
被动等待找不到机会,殷永良决定主动出击。就算冒一些风险,也必须迈出这一步!
以殷永良多年的财会经验和在科室经营的人脉,他有信心联合四组、五组的组长,在送审文件中设置一些专业、隐秘的陷阱。
他相信,即便阳光明学习能力再强,毕竟初来乍到,缺乏必备的经验,面对这些精心伪装过的问题,很大概率会疏忽过去。
这天下午,五组组长赵卫国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刻板的笑容:
“阳科长,这是三车间细纱机大修项目的二期资金拨付申请,金额比较大,需要请您审阅签字。”
阳光明接过文件,这是一份专项资金拨付审批单,后面附着采购合同、进度验收报告、发票清单等厚厚一沓材料。
他快速浏览了一下审批单,金额确实不小,几乎占了大修批复资金总额度的百分之六十。
验收报告上赫然写着“已完成总修计划的百分之六十,符合二期大修付款条件”,后面有技术科和车间的签字盖章,日期是前天。
“好,放我这里,我仔细看看。”阳光明面色如常地说道。
赵卫国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阳光明再次拿起审批单,目光锐利起来,逐字逐行仔细扫过。
格式、文号、签字、盖章……看起来天衣无缝,完美地符合一切规章制度的要求。
他还是和以往一贯的谨慎,将那摞厚厚的附件材料拿到面前,一份一份,逐页仔细翻阅。
采购的条款细节,验收报告上的每一个数据,申请拨付的金额与约定的付款进度是否精确吻合,附件之间的逻辑关联是否严密……
时间在安静的阅读和思考中悄然流逝,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窗外传来上午下班的电铃声,悠长而响亮,工人们说笑着从车间里走出来,嘈杂的人声由近及远。
阳光明没有抬头,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干扰,继续埋首在文件构成的迷宫中。
他的目光骤然定格在验收报告的一项关键数据上。
报告白纸黑字地显示,细纱机大修已完成总进度的百分之六十,措辞肯定,据此申请支付大修资金总额度百分之六十的二期款项。
但他敏锐的记忆被触动了。
前几天,在翻阅那一大摞各部门送来的简报文件时,他似乎看到过一份生产科送来的设备检修周报,里面模糊地提到,三车间那两台细纱机的大修进度,因为部分进口配件问题而延迟,实际完成度可能要低于预期进度。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留下的印象模糊,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有足够的信心,尤其是对数字和关键信息的捕捉。
他立刻起身,走到墙边的铁皮文件柜前。
柜子里资料繁多,各种报表、报告分门别类存放。他凭借记忆,耐心地翻找着。了些时间,终于在一摞生产报表中,找到了那份夹在中间、不起眼的设备检修简报。
他快速浏览,很快就有了结果。
在简报中间一个不起眼的段落里,清楚地写着:“……三车间两台细纱机大修项目,按计划本周应完成主体拆解和清洗,但因需要进口的主轴轴承到货延迟,总体进度预计滞后百分之十左右,目前正积极协调催办……”
简报的报送日期就在四天前。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如同被冰冷的石头坠了一下。
他坐回桌前,将那份生产科的简报和五组送来的验收报告并排放置。
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
生产科四天前的报告显示进度滞后,预计完成度不足百分之五十。
但五组依据的日期标注为前天的技术验收报告,却明确写着已完成百分之六十,并据此申请百分之六十的拨付款。
这中间百分之十的差距,对应此项目批复的总额度,金额绝非小数目。
是生产科的数据滞后了,未能及时更新?还是眼前这份验收报告的数据,本身就有问题?
他再次仔细审视那份验收报告。报告格式规范,行文标准,末尾盖着技术科和第三车间鲜红的大红公章,签字的也是技术科一位姓王的副主任,名字耳熟,看起来权威十足,似乎挑不出任何明显的毛病。
但他敏锐地注意到报告末尾那个手写的验收日期——是前天。
而生产科的简报报送日期是四天前。
仅仅两天之差,进度就奇迹般地追回了百分之十还多?这效率未免高得有些离谱,违背了此类大修项目的常规节奏。
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份验收报告的数据,并不完全真实,至少存在水分。
阳光明没有声张,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将那份资金审批单从待办文件堆里抽出,暂时压了下来,放在待处理文件筐的最下层,用其他文件盖住。
他依然像往常一样,锁好办公室,去食堂吃了午饭。
食堂里人声鼎沸,工人们围着长条桌吃饭聊天,空气中弥漫着红烧豆腐和炒青菜的香味。
他要了一份青菜和一份米饭,独自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着,脑子里却仍在飞速运转,梳理着线索。
下午,仿佛约好了一般,他又收到了四组组长李素娟亲自送来的一份职工福利金使用申请,金额同样不小,是用于采购下一季度劳保用品和防寒物资的。
李素娟是一位看起来十分干练的中年女同志,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卡其布工作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用几个黑色的老式发夹别在耳后。
“阳副科长,打扰您,这是下一季度劳保和防寒用品的采购申请计划表,”李素娟语速很快,带着公事公办的利索劲儿,将一份文件放在阳光明桌上,“行政科那边已经审核过各车间上报的需求数量了,价格也是根据区供销社提供的正式报价单来的,都附在后面。”
她顿了顿,补充道,“劳资科催的比较急,您这边签个字,就可以走下一步流程,提交厂办审批了。”
阳光明接过文件,同样温和地表示需要先仔细看看内容和附件。
李素娟的眼神在他脸上飞快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恢复如常,没多说什么,只是利落地转身离开了。她走路时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阳光明照例沉下心来,仔细审核。
申请表格做得清晰明了,物品种类、规格、数量、单价、总金额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后面附上了供销社的盖章报价单,看起来一切正常,合乎规范。
但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筛子,在那些物品单价和数量上逐一细细扫过。肥皂、毛巾、手套、工装、茶叶……大多是常见的劳保和防寒物品,单价看起来也符合市场行情。
忽然,他的目光在“工作服”这一项上停住了。
单价看起来似乎比市场同类产品均价略高一点点,但考虑到采购渠道和批次,似乎也在合理的浮动范围内。
然而,问题出在数量上。
申请采购的工作服数量,经过他心算累加,竟然几乎等同于全厂一线在岗工人的总数!
这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清楚地记得,上个月下旬参加厂办召开的协调各部门工作会议时,有人在会上还特意提到过,去年全年全厂的工作服发放和以旧换新总量,远低于现在这个申请数。
而且当时会上明确确定,今年没有大规模招工计划,相反还有少量自然减员,工作服的需求总量应该保持稳定,甚至略有下降才是。突然申请如此巨大的采购量,理由是什么?依据何在?
他立刻翻看申请报告最后附着的“事由说明”,那上面只含糊其辞地写着一句:“为保障一线职工劳动防护需要,拟补充采购一批。”
这个“补充”的量,未免太大了些,大得反常。
阳光明再次感到了那种精心设计和刻意为之的痕迹。
这两份接连送来的、都需要他这位分管副科长首签的重要资金文件,似乎都披着合规合法、程序完备的外衣,内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尖刺。
如果他粗心大意,或者急于表现自己、融入工作,大笔一挥签上名字,那么将来无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审计追查下来,他都将负起首要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阳光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手指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
看来,对方已经出招了。
而且一来就是组合拳,角度刁钻,直奔要害,阳光明但凡粗心一些,或者专业技能不够,必然会掉进陷阱里!
阳光明需要更专业的帮助,去印证自己的判断,而且必须是能暂时保密、值得信赖的人。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科室里二十多张面孔。最终,他想到了两个人:周为民和吴爱华。
这两位副组长是科室里最早向他释放出善意和微弱靠拢信号的人。
周为民是五组的副组长,业务能力很强,是科里有名的“活账本”。
吴爱华则是四组的副组长,她从基层记账员干起,对各项财务制度、报销流程、历史沿革非常熟悉,堪称科里的“制度通”。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那部老式的黑色转盘电话,拨通了五组的内线:
“周副组长,我是阳光明。你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业务上的事情想请教一下。”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过多久,周为民就来了,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表情带着些许询问,脚步轻缓。
“阳科长,您找我?”他顺手带上了房门。
“坐。”阳光明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坐下,然后从文件筐底层拿出那份细纱机大修的资金申请单,推到周为民面前,语气平和得像是在探讨业务。
“周副组长,你是管专项资金的行家,经验丰富。这份申请,你帮我再看看,特别是附件里的验收报告和付款细则,有没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地方或者理解不透彻的环节。”
阳光明的姿态放得很低,完全像是一个虚心请教的新手。
周为民显然有些意外,但立刻接过文件,扶了扶眼镜:“好的,阳科长,您太客气了,我看看。”
他看得非常仔细,眉头微微蹙起,手指逐行划过文字和数据。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音和窗外隐约的嘈杂。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逐渐凝聚的凝重:“阳科长,这份验收报告……”
“怎么了?没关系,看出什么但说无妨,我们纯业务讨论。”阳光明鼓励道。
“这个项目一直都是赵组长亲自跟进负责,我没有参与,对于具体情况并不是很了解。”
周卫民首先撇清自己的关系,然后继续说道:“报告本身格式、要素都没问题,签字盖章也齐全,看起来是份完整的报告。”
周为民斟酌着用词,语速放慢,“但是,这个进度百分比……我记得很清楚,就在前天下午,我去技术科送报表,在走廊里遇到他们科参与这次验收工作的技术员小王,还随口问了一句细纱机修得怎么样了。
他当时摇头说,因为进口轴承没到,核心部分就没敢彻底拆开,怕拆了装不回去,进度基本卡在百分之四十五左右,大家都挺着急,还在等配件……“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前后矛盾中所蕴含的严重性。
“这……这报告上怎么白纸黑字地写成百分之六十了?还完成了验收?”
阳光明点点头,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他没有直接评论报告的真伪,只是转而问道:“以你的专业经验来判断,如果财务科依据这份报告,按百分之六十的比例批了这笔款,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周为民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由于这个项目涉及的资金比较大,如果……如果后期审计部门介入,或者厂里检查发现进度与实际不符,实际完成的工作量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个拨付比例。
甚至因为某些原因,大修就此暂停。
那么……多拨付的资金就是重大工作失误,甚至是……责任事故。
首要责任人,当然就是签字批准的领导……”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无比明确。
阳光明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思考。
“这件事,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先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组里的同事。文件暂时压在我这里,我需要点时间处理。”
周为民立刻点头,神色郑重:“我明白,阳科长您放心。我知道轻重。”
他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恭敬,更多了几分清晰的敬佩和警惕。
敬佩的是这位新来的年轻领导如此细心敏锐,于细微处发现了大问题;警惕的是,这看似完美的报告背后,显然是一个来自科室内部的、精心布置的陷阱。
送走周为民,阳光明又以类似的请教业务的名义,通过电话请来了四组副组长吴爱华。
他把那份劳保用品采购申请递给她,借口是自己对历年劳保发放标准和库存周转情况不熟悉,请她这位老财务帮忙把关,看看申请数量是否符合常规,有没有超出预算计划或者违背惯例的地方。
吴爱华是个爽利人,接过文件,看得飞快,眼神专注,手指时不时在某个数据上点一下。
很快,她就抬起头,指出了问题所在,语气肯定:“阳科长,您看得仔细,这个工作服的数量确实有点问题,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