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180.东北来电.二哥入院.知青争端
时间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如同窗外无声飘落的梧桐叶,一层层堆积,又一层层被秋风卷走。
阳光明埋首于各类报表和制度文件垒成的“小山”之中,鼻尖萦绕着墨水的气味。
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条款和需要斟酌的措辞。
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日常事务,主持科务会议时,语调平稳,条理清晰。听取各组长汇报时,他目光专注,偶尔插入一两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给出的指示明确,要求具体,既不过于严苛,也绝不模糊了事,让人清晰地知道工作的标准和方向。
周为民和吴爱华逐渐适应了组长的角色,眉宇间虽然依旧带着忙碌带来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步入正轨后的从容。
他们在阳光明的支持下,协调组内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遇到难题也敢于决策,只需在关键处向阳光明请教或报备。
四五组原先那些观望甚至略带抵触的老科员,在殷永良悄然调离、阳光明凭借扎实工作和赵国栋的支持而威信日隆的情势下,也渐渐收敛了心思。
曾经的窃窃私语和阳奉阴违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见面时客气的点头问候和工作中提高了不少的配合度。
一种新的、高效的、基于制度和规则行事的秩序,在财务科慢慢沉淀下来,如同浑浊的水逐渐变得清澈。
表面上看,财务科风平浪静,甚至比以往更加井井有条,报表及时,账目清晰,沟通顺畅。
但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能隐隐感觉到,那位年轻的阳副科长身上所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并非来自呵斥或强权,而是源于其一丝不苟的专业态度、对流程近乎苛刻的遵守以及那双似乎能洞悉细节的眼睛。
同时,他们也都能感受到刘金生科长那不变的和煦笑容下,愈发深沉的静默,那种静默并非无所作为,而更像是一种审慎的观察和等待。
转眼已是十月底。
深秋的凉意彻底驱散了残夏的余温,透过窗户的木框缝隙钻进来,早晚需得加上厚实的外套或毛衣了。院子里的草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摇曳。
星期三下午两点刚过,阳光明正凝神审阅着一份季度资金使用情况报告,钢笔尖在一个数据上稍作停留,思考着其背后的合理性。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不大,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请进。”他应声道,目光仍未离开报表。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的是科里一位姓王的年轻办事员的脸,语气带着这个年纪科员见到领导时特有的那份恭敬,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阳科长,打扰您了。刘科长请您现在过去一下,说是有您的电话,是外线直接打到他那里的。”
阳光明微微颔首,放下钢笔,心中略感诧异。外线电话?会是谁打来的?
财务科只有正科长办公室有一部可以直接接打外线的电话,他办公室的只是厂内内部电话的分机,不能拨打外线电话,厂外有人打来电话,需要通过总机转过来,比较麻烦。
通常厂外有人打电话过来找他,都是先打到厂办总机,再由总机转接到他这里。
这种外线直接打到科长办公室的情况,非常少见,因为他很少给人留这个电话。
他起身,快步走向科长办公室。
刘金生正拿着话筒等着,见他进来,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用手捂了下话筒,压低声线道:
“光明,是你二姐,从东北打来的长途。听语气好像挺着急的,你赶紧听听。”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
二姐?从东北打来得长途?
阳光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和二姐的通信比较频繁,刘金生办公室的这个外线号码确实是他特意写给二姐的,如果有什么急事,拨打这个电话更方便。
香梅会把电话直接打到刘科长这里,跨越千山万水,电话费如此昂贵,肯定是出了她自己无法解决的、紧急万分的事情。
“谢谢科长。”阳光明接过话筒,冰凉的听筒触感似乎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刘金生善解人意地指了指门外,用口型无声地说“我去外面透透气”,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留给阳光明一个私密的通话空间。
走廊上传来他刻意放重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将听筒贴近耳朵:“喂?二姐?是我,光明。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语速不自觉加快了,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电话那端传来阳香梅的声音,透过滋滋啦啦的电流杂音,她似乎努力维持着镇定,却依然能听出压抑不住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小弟……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二哥他……”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强压着翻涌的情绪,组织着语言,“二哥他从山坡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县医院里。”
阳光明的眉头瞬间锁紧,握话筒的手更用力了:“摔得重不重?医生怎么说?伤到哪儿了?”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去,心悬到了嗓子眼。
“医生说…医生说情况不算特别严重…就是身上好多地方擦伤、挫伤,青紫了一大片…最厉害的是…是小腿,骨头裂了,已经打上石膏了。”
阳香梅语速很快,带着哭腔后的沙哑,“要光是这样,我肯定不打电话麻烦家里,钱遭罪咱自己咬牙认了…但是…”
她又停顿了一下,呼吸声变得粗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但是这事有点复杂,也挺严重的。二哥他说…他说他不是自己摔的!
他是被同宿舍的那个李栋梁…故意推下去的!说李栋梁是想害他!”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恐惧和愤怒。
“故意推的?为什么?有什么争执吗?”阳光明的心往下沉,事情果然不简单。
二哥阳光耀那个冲动好面的性子,在艰苦的插队环境中和人起冲突并不意外,但上升到故意伤害、甚至“想害他”的地步,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我问了,二哥他不肯细说,就是一口咬定是李栋梁推的他,咬牙切齿地要告他,让他坐牢。”
阳香梅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慌乱,“可那个李栋梁,说的又完全不一样。
他坚持说二哥是自己不小心滑倒摔下去的,说他根本没碰二哥,还反咬一口说二哥这是自己没站稳,纯粹就是诬赖他!分明就是想要讹他的医药费!”
“现在两边各执一词,吵得天翻地覆,谁也不让谁。
二哥气得要死,非要立刻就去公安局报案,大队长和支书暂时给拦下来了,说再调查调查,怕影响不好……
小弟,我一个人在这,现在脑子乱成一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慌得很…他们吵起来的样子好吓人…”
阳香梅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却又迅速忍住,变回那种强装的坚强,“没办法了,我才想着打电话……
你上次信里留了这个刘科长的号码,说万一有急事,打这个号码能更快找到你,我心里着急,就打了这个电话。”
“二姐,你别慌,听我说。”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语气变得极其沉稳、清晰,仿佛带着一种能穿透电话线、安抚人心的力量。
“首先,现在最要紧的是给二哥治伤。
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这里有。
该的钱一定要,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看!
务必问清楚医生,骨头接得正不正?会不会留下后遗症?特别是腿,千万不能变成残疾,以后影响走路,明白吗?这是第一位的!”
“我明白,医生说了,送来得还算及时,骨头对位还行,只要好好养着,别乱动,补充营养,应该……应该不会有大问题。”阳香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语气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好。其次,这件事既然这么严重,涉及到故意伤害的可能性,家里必须得有人过去处理。
爸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大哥厂里也走不开,只能我过去。”
阳光明的脑子飞快转动,瞬间已经做出了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你尽快赶过来?厂里能请下假吗?那么远……”阳香梅的声音里混合着期待和担心,既希望弟弟立刻飞来,又怕影响他的工作。
“没问题,我来想办法。二姐,你听着。”
阳光明的语气更加郑重,“在我到之前,你什么都不要做,也不要再和那个李栋梁或者大队长、支书他们发生任何争执。
你的任务就是在医院里照顾好二哥,保证他的治疗,安抚他的情绪,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所有事情,都等我到了之后,我来处理,明白吗?一定要记住!”
他反复叮嘱,确保二姐听进去。
“嗯!嗯!我明白了,小弟,我都听你的。我就守着二哥,哪儿也不去。”阳香梅连连答应,声音里的慌乱明显减轻了些,像是迷航的船终于看到了灯塔的光芒。
“你把医院的具体地址,详细跟我说一遍,我记一下。”阳光明拿过刘金生办公桌上的钢笔和便签纸。
仔细记下“黑省xx县人民医院骨科病房”和“xx公社靠山屯大队”的信息后,他又安慰了二姐几句,告诉她自已会尽快动身,这才挂断了电话。
握着尚有余温的电话听筒,阳光明站在原地,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电线发出的微弱呜咽声。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锁。
二哥受伤,纠纷,各执一词,疑似故意伤害……东北那边情况不明,矛盾激化,他这一去,绝非三五天能够解决。
他需要时间,需要名正言顺且充裕的时间。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沉重而焦急,但又不失镇定,然后推开办公室的门。
刘金生正背着手在远处站着,看似在欣赏窗外秋色,实则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听到门响,他立刻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充满关切的探询神色:“光明,电话接完了?家里没事吧?听你二姐语气挺急的,是东北那边?”
阳光明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和无奈,叹了口气:“谢谢科长关心。确实是我二姐从东北打来的。
唉,是我二哥,在那边插队,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了,腿摔断了,现在住院了。
我二姐一个人在那儿,年纪小,没经过事,六神无主的,家里得赶紧去个人照应一下。”
他省略了“故意推搡”的争议部分,只强调了结果和家人的急需。
“哎哟!摔断腿了?那可是大事!”刘金生立刻表示深深的同情,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仿佛感同身受,“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可得好好养!弄不好会留病根的!你二姐一个小姑娘在那儿确实不行,是得去个主心骨,家里兄弟出事,不去不行啊。”
他搓了搓手,显得很是为难,又很是替阳光明着想,表演得十分到位:“你这刚稳定下来,科里事也不少……四组五组刚捋顺,……可是家里兄弟出事,不去也不行啊……这假……”
他沉吟着,仿佛在努力帮阳光明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却又不得不有所取舍的办法。
阳光明顺势接口,语气十分诚恳,甚至带上了点请求的意味:“科长,我知道这时候请假确实给科里添麻烦了,但实在是情况紧急……
您看能不能多批我几天假,我尽快去尽快回,路上尽量节省时间,处理完要紧事就马上赶回来。”
刘金生眼睛眯了一下,很快,一个早已想好的、“老好人”式的、能送个人情的解决方案,被他提了出来。
他压低了声音,显得推心置腹:“光明啊,你的难处我理解。硬请假,时间短了怕你不赶趟,万一那边事情麻烦,三五天肯定不够。
时间长了,厂里那边按规定不好批,我也难做。毕竟你刚调过来不久……
我倒有个主意,你看怎么样?”
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正好,前段时间哈市有个协作单位,有一笔布料尾款,大概四千多块,一直没结清。数额不算大,但拖得时间有点久了。
本来嘛,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想着年底前再催一次,怎么也能给结了。”
“我就以科里的名义,派你出一趟差,就去哈市催一下这笔账。催账嘛,时间可长可短,弹性大。
你呢,办完公事,正好顺路去你哥姐那儿看看,处理一下家事,谁也说不着什么,公私有别,但人情总还在。
差旅费也能报销,能给你省点开销。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