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见月商谈之后,阳光明的心思便全然转回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上。
那日分别时,林见月眼中隐含的期待与羞涩,如同投入他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让他更觉肩上责任重大,恨不能立刻将这份关系正大光明地宣之于众,得到家人的祝福。
他原本打算尽快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母亲,乃至全家坦白他和林见月之间萌生的情素。
为此,他已经在心中反复斟酌,打好了腹稿,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如何得体地介绍林见月的为人与品性。
他甚至预演了父母可能提出的种种疑问与担忧:家境如何?性情是否真如他所言那般好?未来如何规划?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自那次晚饭时母亲颇为急切的催婚之后,张秀英的态度似乎忽然缓和了下来,变得不再那么紧迫盯人。
接连数日,她照常天不亮就起床,为一家人准备热气腾腾的早饭。下班后,清洗衣物、打扫房间。得了空闲,她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择菜,一边和同样忙碌的邻居们聊上几句家长里短,内容无非是菜价的涨落、哪个商店有不要票的物品出售等。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日常劳作后的满足笑意,却独独没有再提起要给阳光明介绍对象的事,甚至连旁敲侧击的打探都消失了。
仿佛那晚的急切催促,只是一阵偶然刮过的风,风过之后,便再无痕迹可寻。
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静”,反而让已经做好了充分心理准备、甚至隐隐有些“应战”心态的阳光明有些措手不及,就像蓄足了力气的一拳打在了柔软的上,无处着力,心中反倒生出几分不确定的忐忑来。
但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或许母亲是听进了自己那番“先立业后成家”、“晚婚晚育是新风尚”的说辞,觉得有些道理;又或是她亲眼看到他的案头总有看不完的文件,体谅他工作的繁重与压力,暂时将此事按下了。
既然母亲不再追问,他便也乐得清静几天,正好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更周密地思考一下如何向家里开口更为妥当。
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直接关系到他和林见月的未来,需要选择一个大家都轻松愉快的时机,气氛融洽,再郑重其事地提出才好。
仓促之间,若是气氛不对,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他想着,周末休息日,一家人都在,忙碌了一周后,身心都较为放松,饭后泡上一壶茶,聊聊一周的见闻,是最合适的时机。
他打算等到星期天,吃过晚饭,大家围坐在一起喝茶闲聊时,再自然而然地引出这个话题。
他甚至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母亲或许会惊讶,但更多的是好奇;父亲可能会沉吟一下,然后问几个关键问题;兄嫂大概会送上祝福……他希望一切都能水到渠成。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
厂里的工作依旧繁重,各种会议和报表,将他的时间填充得满满当当。
他偶尔会在会议的间隙,或是埋头于数字海洋的片刻喘息中,想起林见月,想起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想起她微微低头时颈后柔和的线条,想起她听到要见家长时那羞涩又勇敢点头的模样,嘴角便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期待,也随着日历一页页翻过,周末的临近而愈发清晰、迫切起来。
林见月那边似乎也保持着默契的安静,没有催促,只是在他偶尔打电话时,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同样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然而,生活的节奏总是充满意想不到的变奏。
还没等到他预设好的那个周日,一个来自远方的消息,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提前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酝酿,将他的注意力彻底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是周四的下午,阳光明正在财务科办公室里全神贯注地审核一份年度汇总报表。
他眉头微蹙,手中的钢笔不时在报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勾画、批注,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其中。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拨盘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骤然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略有些不耐地接起电话,声音还带着沉浸工作的干涩:“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厂门口传达室老李熟悉的大嗓门,夹杂着些许嘈杂的背景音:“是阳光明科长吗?这里有你的一封信,东北寄来的,看着还挺厚实!”
“东北?”阳光明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哦……好的,谢谢李师傅,麻烦你了,我这就过去拿。”
放下电话,他握着话筒的手停顿了片刻,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与隐约的不安。
东北来的信?还很厚实?
他在东北并没有太多的社会关系,除了……二姐阳香梅。
他本想亲自去取,但手头的工作正到紧要处,便给科室里年轻腿脚勤快的小刘打了个电话。
很快,小刘就把这封信给他取了回来,交到他的手里。
信封是那种最常见的黄褐色牛皮纸,略微泛黄,质地粗糙,右下角写着寄件人地址:黑省xx县靠山屯大队。
字迹清秀工整,一笔一划都写得认真用力,透着一股郑重其事的味道——一看就是二姐阳香梅的笔迹。
阳光明的心头莫名地紧了一下,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更加清晰了。
他放下手中的白色陶瓷茶缸,拿起那封信,仔细端详、掂量。
信确实比平时要厚实得多,捏在手里颇有些分量。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熟练地沿着信封口小心地撕开。
信纸有好几张,写得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墨水的颜色略有深浅差异,显然是分了几次,在不同时间写就的。
“小弟,见信好。上次收到你的来信和寄来的东西,都很及时,谢谢你了。
东北这边一切都好,天气转暖了,土地也变得松软,地里活儿也开始忙了,就是风沙还是有点大,出门总要蒙着头巾,不然回来就是一脸土……”
信的开头依旧是例行的问候和报平安,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些日常的琐碎。
阳光明快速浏览着,试图从中捕捉更多的信息,心里那点莫名的预感却越来越清晰,像一片逐渐积聚的乌云。
他知道二姐的性子,内向、懂事,通常报喜不报忧,若非有极其重要、不得不详陈的事情,绝不会写这样厚实的一封信,浪费邮费。
果然,翻过一页,信的内容陡然转折,笔迹似乎也更深了一些,仿佛书写者在下笔时格外用力。
“小弟,写这封信,主要是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心里反复挣扎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希望你看完后,不要生气,也能冷静下来,试着理解姐姐的苦衷和选择。”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信纸。他预感到,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恐怕还是要发生了。
“我……我在这边处对象了。是罗兴邦。”
看到“罗兴邦”三个字,阳光明的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瞬间拧紧,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路。
怎么会是他?那个看起来憨厚朴实、总是带着点腼腆笑容的东北青年?他还是二哥的好友,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去年冬天在靠山屯见到那个年轻人的形象:高大壮实,皮肤因常年户外劳作而显得黝黑粗糙,手掌宽大布满老茧,话不多,但眼神诚恳,做事踏实,在二哥的事上忙前忙后,出力很多。
当时他还觉得这人重情义,可靠,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和二姐走到了这一步!
他压下心头的剧烈震动和陡然升起的一股无名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每一个字都读得格外仔细,生怕漏掉任何一点关键的信息和细节。
“我知道,你一直反复叮嘱我,千万、千万不要在插队期间结婚。
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敢忘。
上次你来,还有后来每次通信,你都说,结了婚,档案上落了‘已婚’,再想回城就难如登天,等于把自己一辈子拴在这黑土地上了。
这些道理,我都懂,也都牢牢刻在脑子里,不敢或忘。”
我也一直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看着身边一起插队的姐妹,有的受不了这里的苦寒和寂寞,匆匆找了当地人嫁了,生儿育女,一辈子留在这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彻底断了回城的念想,我心里也替她们惋惜,也更坚定了自己不能走错路、不能冲动行事的决心。
我一直盼着,等着你说的那个回城政策松动的一天,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魔都,回到咱们家,回到爸妈身边。
可是,小弟,有些事情,它来了,就是来了。
感情的事,真的不由人控制,它悄无声息地生长,等到发现时,已经深深扎根在心里了,想要拔除,会很痛很痛。”
阳光明仿佛能透过这工整的字迹,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二姐写下这些话时,脸上那种混合着甜蜜、坚定、又带着几分对家人深深愧疚的复杂神情。
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滞重。
“我和兴邦……不是一时冲动。是慢慢相处,日久生情,越来越觉得他这个人可靠,踏实,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好。
二哥出事那段时间,他忙前忙后,出力最多,这些你都看到了。
后来你们走了,我留在这里当民办教师,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心里常常发慌,夜里总是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星星想家。
他隔三差五就来学校看我,帮我从井里挑水,冬天帮我拉煤,生炉子,怕我冻着。
学校里桌椅坏了,他二话不说就拿工具来修,手上磨出了水泡也不在乎。
屯子里有闲汉或者长舌妇说什么难听的闲话,他也总是第一时间挡在我前面,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
他话不多,嘴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心细,知道我想家,就常跑十来里路去县里邮局帮我问有没有南边来的信,每次收到家里的来信,他总是比我还高兴,咧着嘴笑。
我腊月里生病发烧,躺在那冷冰冰的宿舍里,是他冒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里夜路去公社卫生所给我买药。
回来时,浑身都是雪,像个雪人,冻得嘴唇发紫,说话都哆嗦,却第一时间把捂在怀里的药递到我手里……
慢慢的,不知不觉中,我就觉得,这个人,可以依靠,值得信赖。心里就有了他,再也放不下了。
看到他累,我会心疼;看到他笑,我会开心。这种感觉,小弟,我想你能明白。”
阳光明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他了解二姐,她不是那种肤浅、会被言巧语或者小恩小惠轻易打动的姑娘。
她性格内敛,感情细腻而深沉,对待感情极其认真而谨慎。
她既然这么写,如此详细地列举这些点滴,那罗兴邦必然是付出了实实在在的、经年累月的真心,用行动一点一滴地浸润、温暖了她那颗在异乡倍感孤寂、冰冷的心。
他甚至可以想象,在他和二哥都离开之后,东北只剩下二姐一个人,罗兴邦的存在,对二姐而言是何等重要的慰藉与支撑。
“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什么。怕我为了感情冲动,头脑发热,断送了一辈子回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