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热闹气息还未完全散去,阳家便已开始为阳光耀的婚礼忙碌起来。
窗棂上残留的鞭炮碎屑尚未来得及彻底清扫,新的喜事已然临门,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忙碌而欢欣的气息。
日子定在五月二号,是个春暖开的好时节。
选这个日子是张秀英的主意,她翻着黄历,又琢磨着天气,说这时候不冷不热,穿衣服好看,办酒席食材也相对丰富些,新娘子穿着单衣不会冻着,宾客们站在户外也舒坦。
更重要的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寓意着小两口的日子也能如同这季节般,欣欣向荣,美满幸福。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婚礼当天的仪式反倒简单,无非是向领袖像鞠躬、念一段语录、亲朋好友吃顿便饭。
繁琐和讲究,全在婚礼前的准备上,那是对新生活的郑重开启,是家庭实力与人脉关系的微妙较量,更是父母对子女最深切的关爱与祝福的具体化。
张秀英翻出攒了多年的布票、票,又托关系找门路,一样样置办着新家需要的物什。
那些票证被她用一块蓝底白的手帕包着,藏在衣柜最底层,平时舍不得动用分毫,如今为了儿子的婚事,全都倾囊而出。
她穿梭于各个百货商店,比较着质量,权衡着价格,小心翼翼地将有限的票证用在刀刃上。每一次成功的采购,都像打了一场胜仗,让她脸上增添几分光采。
把这些结婚用品置办齐全,钱多少,对于双方家庭来说不重要,但需要的各种票证是个大难题。
双方的家庭都得尽心尽力,才能凑齐。
阳家拿出了所有积攒的票证,亲家那边,岳书记家虽然地位不同,但在票证面前同样捉襟见肘,也千方百计地筹措了一些,尤其是那些紧俏工业券,多是岳家想办法解决的。
新被褥要四床,寓意四季平安。被面最好是鲜艳的牡丹或鸳鸯图案,喜庆吉利。
张秀英和李桂婆媳俩,灯下飞针走线,絮得厚薄均匀,针脚缝得细密整齐,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对新人最质朴的祝福。
阳光辉偶尔下班早,也会在一旁帮着抻抻被角,逗弄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刻都不肯安分的壮壮,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温馨。
新脸盆要一对,印着红双喜字,锃亮照人。热水瓶要铁壳的,保温效果好,鲜红的底色上印着盛开的牡丹。
痰盂要搪瓷的,结实耐用。茶缸子要带盖的,上面同样少不了红双喜……
每一样都需票证,每一样都得来不易。
每添置一样,张秀英都要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归置到新房一角,看着那一点点充盈起来的空间,心里就踏实一分。
前楼被隔开了三小间,结婚的新房也只能占用其中的一小间,总共就只有几平米。
房间狭小,而且没有窗户,只能靠一盏昏黄的电灯照明,白天也得开着。但这难不倒阳家人。
粉刷墙壁、糊顶棚、打家具……这些活计,阳家父子齐上阵,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和周末休息日一点点完成。
阳光明虽已是财务科科长,但在家里从不摆架子,卷起袖子,样样抢着干。
他手脚麻利,又有头脑,很多活计一点就通。刷墙时,他提醒父亲腻子要刮得薄而匀,这样干了才不开裂;
糊顶棚时,他建议先用旧报纸打底,再糊上新买来的白色带暗纹的顶棚纸,既节省又平整;
打家具时,他画了简单的图纸,计算好木料尺寸,尽可能减少浪费。
他甚至想办法弄来一点清漆,把那个旧衣柜里外刷了一遍,顿时显得光亮如新,让阳光耀这个准新郎官省了不少心,连连拍着弟弟的肩膀说:“明明,还是你有办法!”
李桂带着壮壮,帮着张秀英缝缝补补,洗洗涮涮。
新买的床单、被里都要过水洗一遍,晒得充满阳光的味道。
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亮堂又暖和。
每天晚上,围坐在饭桌旁,吃着简单的饭菜,讨论着婚礼的细节,计算着还缺什么东西,哪张票证还没着落,虽然琐碎,却充满了共同的期盼和目标。
弄堂里的邻居们见了,没有不羡慕的。饭点时分,家家户户在门口支起小桌吃饭,难免互相打听、议论。
“秀英啊,你们家耀耀,眼光就是好!岳书记家的千金,真是好福气!听说新娘子又文静又懂事,一点架子都没有。”陈家阿婆端着饭碗,啧啧称赞。
“光明现在也出息了,又是科长又是先进,工资涨了那么多,你们老阳家真是越来越兴旺了!以后就等着享小儿子的福吧!”陈爷叔摇着蒲扇,语气里满是感慨。
张秀英听着这些恭维,脸上笑开了,嘴里却连连谦虚:“都是孩子们自己争气,我们也就是跟着沾光。
都是组织培养得好!岳书记家家风好,心蕾那孩子确实没得挑。”
话虽这么说,但走在弄堂里,她的腰杆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直,说话声音也洪亮了几分。
阳光耀的脸上终日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干活格外卖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厂里的工作一点没落下,回到家又抢着干重活累活,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岳心蕾也常来帮忙,大大方方的,看到熟悉的邻居也主动打招呼。
她经常会带一些紧俏商品,比如一块好看的的确良布料,或者一斤高级水果,有时甚至还能有一小瓶生油或者一包味精,这在当时都是稀罕物。
她丝毫没有厂领导千金的架子,挽起袖子就和李桂一起忙活,择菜洗菜,抹桌扫地,动作虽稍显生疏,却极其认真。
说话轻声细语,手脚勤快,对张秀英一口一个“阿姨”叫得亲热,深得张秀英的喜爱,私下里对阳永康说:“这孩子,真不像娇生惯养出来的。”
阳永康话依旧不多,但抽烟的频率明显低了,偶尔还会哼上几句不成调的革命歌曲,眉宇间舒展了许多。
他看着一家人为儿子的婚事忙碌,看着小儿子越发沉稳能干,看着未来二儿媳懂事知礼,每天都乐呵呵的。
有时还会背着手,去正在布置的新房里转一圈,摸摸新打的家具,点点头,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日子在忙碌和期盼中飞快流逝。墙上的挂历一页页翻过,新房的布置日渐完善,准备的东西也越发齐全。
五月二号转眼就到了。
婚礼那天,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一大早,阳家就热闹起来。
阳光耀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熨烫得笔挺,胸戴一朵用红绸子扎成的大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掩不住的紧张和喜悦。
在弟弟阳光明和几位好友的簇拥下,他骑上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也系着红绸,意气风发地去不远处的岳家接新娘子。
岳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没有过多为难,只是按照习俗,让一群年轻女伴稍稍拦了拦门,讨要了些喜香烟,便爽快地让岳心蕾出了门。
新娘子岳心蕾穿着一件格子上衣,黑色长裤,干净利落,两条乌黑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辫梢系着红头绳,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红晕,格外娇俏可人。
她向父母鞠躬告别,眼中有泪光闪烁,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婚礼在阳家不远的街道办事处举行。
仪式简单庄重,对着墙上的领袖像三鞠躬,诵读一段语录,由街道主任颁发用红纸包裹的结婚证,并说了些“革命伴侣,共同进步”的祝福话,便算礼成。整个过程不过十来分钟,但气氛严肃而神圣。
然后便是回家宴请亲朋。
阳光明选了附近的一家国营饭店,提前好久才订到的四桌酒席。
菜肴还算丰盛,阳光明对于尺度的把握很好,不出格,不铺张浪费,同时还要让客人们满意,不让人觉得主家小气。
红烧肉油光锃亮、清蒸鱼鲜嫩完整、梅干菜扣肉咸香下饭、炒鸡蛋金黄诱人、几样时蔬青翠可口,再加上冷盘、汤品和点心,凑足了十道菜,取十全十美之意。酒是本地产的七宝大曲,管够。烟是魔都牌,每桌放两包。
宾客大多是两家的亲戚、要好的邻居和同事。大家纷纷送上祝福,有的带来暖水瓶、脸盆等实用物品,有的送上床单、枕巾等纺织品,更多的是用红纸包着的现金礼金,数额不大,重在情谊。
贺振中夫妇虽然工作繁忙,也特意让秘书送来了贺礼——一对印着喜字的暖水瓶和一个厚厚的红包,算是给足了面子,引得不少宾客暗自羡慕。
气氛热烈而融洽。
大家说着祝福的话,吃着喝着,笑声不断。
阳光耀和岳心蕾一桌桌地敬酒,阳光耀显得有些笨拙,但诚意十足;岳心蕾则落落大方,轻声细语地感谢各位来宾。他们脸上幸福的笑容从未消失。
阳光明里外招呼着客人,递烟倒茶,分寸把握得极好。
他思维清晰,谁该坐主桌,谁和谁相识需要引见,哪桌酒不够了需要添,哪位长辈需要特别照顾,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既热情周到又不失稳重,让岳家来的亲戚暗自点头,觉得阳家这小儿子确实不一般,难怪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科长。
张秀英和阳永康穿着体面的衣服,坐在主位,接受着亲朋好友的祝福。
张秀英笑得合不拢嘴,不断地招呼大家“吃好喝好”;阳永康话不多,但敬酒时杯杯见底,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
这场婚礼,无疑给阳家在弄堂里挣足了脸面。邻居们都说,阳家老二这婚礼,办得既体面又实惠,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婚礼过后,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阳光耀和岳心蕾暂时在阳家这边住了下来。
那间小小的新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四面墙壁和顶棚都新糊过,洁白耀眼,贴着大红喜字,虽然狭小,却被布置得温馨喜庆。
新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道,新被褥松软温暖,所有崭新的日用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小两口新婚燕尔,恩爱甜蜜。
岳心蕾温柔贤惠,很快融入阳家的生活。每天早早起床,帮着婆婆和大嫂准备早饭,抢着洗碗洗衣。
她说话做事极有分寸,尊重长辈,体贴丈夫,对小侄子壮壮也和蔼可亲,赢得了全家人的喜爱。
张秀英对这个儿媳妇是一百个满意,私下里常对阳永康念叨:“咱们耀耀真是傻人有傻福,找了心蕾这么好的媳妇。知书达理,还不娇气,真是祖上积德。”
一个月后,阳光耀和岳心蕾才以“岳父母年纪大了,需要人陪伴照顾”为由,搬去了岳家居住。
这既是实际情况,也是考虑到岳家的空间更大些,生活更方便。
但为了避免邻居们说闲话,也为了兼顾孝顺阳家父母,小两口商量好,每周至少回阳家住上一两天,陪父母吃吃饭,说说家常。
这个安排,双方老人都很满意。
张秀英虽然不舍,但也理解亲家的情况,而且小两口答应常回来,她也就放心了。
邻居们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反而夸阳光耀懂事,知道孝顺两边父母,也赞岳心蕾孝顺,是个难得的好儿媳。
二儿子的终身大事圆满解决,了却了张秀英一桩最大的心事。
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小儿子阳光明身上。三个儿子,老大阳光辉孩子都满地跑了,老二阳光耀也成了家,就只剩下这个小儿子,虽然工作出色,前程远大,但个人问题迟迟没有动静。
以前阳光明年纪小,还没到结婚年龄,张秀英也没太着急。总觉得小儿子条件好,肯定不愁找对象,得多挑挑拣拣。
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阳光明已经实打实地满了二十周岁!按照国家婚姻法,男二十,女十八,就可以登记结婚。年龄到了!
在张秀英看来,儿子这么优秀,年纪轻轻就是科长,拿了市里的荣誉,工资又高,模样周正,性格稳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婿人选。
厂里那些老姐妹,明里暗里打听阳光明情况的人可不少。怎么能还单着呢?
于是,张秀英开始了见缝插针的催婚。饭桌上,睡觉前,只要有机会,她就要提上几句。
“明明,今天厂里工会的王阿姨又问起你了,说她娘家有个侄女,在纺织医院当护士,模样俊,性格好,脾气也温柔,问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吃晚饭时,张秀英一边给阳光明夹了一筷子肥肉片,一边状似随意地提起,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儿子的反应。
阳光明正埋头吃饭,闻言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地回答:“妈,我现在工作忙,刚接手科里全面工作没多久,好多事要熟悉,要学习的新政策也多,真是没心思想这些。”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工作再忙,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啊。”张秀英不放弃,循循善诱,“见个面吃顿饭的功夫总有吧?又费不了多少时间。那姑娘我偷偷去纺织医院门口见过一次,真不错,白白净净,笑眯眯的,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妈。”阳光明放下碗筷,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真的不用。我现在真的没考虑相亲的事。”他拿起汤勺,给母亲盛了一碗汤,“您喝点汤。”
“那你啥时候考虑?你都二十了!虚岁都二十一了!你看你大哥,孩子都多大了!跟你一般大的,比如隔壁弄堂的小王,孩子都会跑了!”
张秀英有点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些,“你这条件,总不能落到最后吧?”
“妈,时代不同了,现在报纸上、广播里都提倡晚婚晚育,这是新风尚。”阳光明拿出报纸上的话搪塞,试图用大道理说服母亲,“先立业后成家嘛。我把工作基础打得更扎实些,对将来也好。”
“立业立业,你现在业立得还不够好?科长都当上了!市里都表彰了!工资比好多老师傅都高!还要咋立?”
张秀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显然不吃这一套,“你是不是心里有主意了?有合适的姑娘了?是不是自己处上了?有就带回来给妈看看嘛!妈又不是那老古板,只要姑娘人品好,家世清白,妈肯定没意见!”
她敏锐地捕捉到儿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维持着平静:“没有的事。妈,您就别瞎猜了。吃饭吃饭,菜都凉了。爸,您尝尝这个豆腐,今天烧得不错。”
他赶紧扒拉几口饭,熟练地岔开话题,问起父亲阳永康厂里技改的进展,试图将母亲的注意力引开。
阳永康一直默默地听着母子俩的对话,抽了口烟袋,慢悠悠地说:“你妈也是为你好。二十,不小了。有合适的,处处看也没坏处。成家立业,成了家,心更定,也能更好立业嘛。”
他一向话少,但在这个问题上,显然站在了妻子这一边。
连一向沉默的父亲都发了话,阳光明知道,这事不能再一味拖下去了。母亲的追问越来越紧,父亲的态度也明确了,再回避反而会引起更多的猜疑和盘问。
其实,他何尝不想早点把和林见月的关系公开。
两年多的书信往来,密密麻麻的字迹承载了无数思想交流与情感共鸣;无数次四人聚会中的默契相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心领神会。
那个清澈如水、温婉秀气的姑娘,早已深深印在他心里,是他忙碌工作之余最温暖的慰藉和最深切的期盼。
只是之前自己年龄不到,总觉得时机未到,不到结婚年龄,想多了没用。
现在自己满了二十,到了法定婚龄,工作上也算站稳了脚跟,似乎没有再隐瞒下去的理由了。母亲的催促,反倒成了一个促使他迈出这一步的契机。
这个年代,娱乐活动匮乏,像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对婚姻生活自然有着本能的向往和期待。
成了家,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温暖港湾,有了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下班回家,不再是冷锅冷灶,而是有一盏灯为自己亮着,有一碗热饭等着自己,有一个知心的人可以说说心里话。
那种温馨、踏实和归属感,想想就让人觉得充满力量,幸福满溢。
光明也是个正常的年轻人,当然也这么想。尤其是看到二哥二嫂新婚燕尔的甜蜜,更触动了他对家庭生活的渴望。
眼下最重要的,是得先征得林见月的同意,和她统一口径。
只要她点头,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父母,然后选个合适的时间,郑重地去拜访她的家人,正式确定关系。
想到这里,阳光明心里有了计较,原本因为被催婚而略显烦躁的心情,也变得明朗和期待起来。
又一个周日,天气晴好,微风和煦。
阳光明和提前约好的谢飞扬,再次来到了瑞康里,冯向红和林见月住的那座石库门小楼。
熟悉的青砖灰瓦,熟悉的幽深天井,每一次来,都有一种亲切感。
轻车熟路地穿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天井,冯向红已经闻声迎了出来,笑声清脆:
“飞扬!光明!你们来得正好,见月刚泡好一壶茉莉茶,香着呢!今天太阳好,我们在天井里晒了会儿太阳呢!”
她依旧是那副爽利活泼的样子,两条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甩来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