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会议一直持续到深夜,阳光明全家人围坐在逼仄的小厅里,脑筋都转动起来,各自发表着意见。
窗外的知了早已歇了声,弄堂里也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几家窗口还透出昏黄的光晕,像是守夜人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夏夜里发生的一切。
屋内的闷热并未完全消散,但那种沉重压抑的气氛,却被一种目标明确的忙碌感和紧迫感所取代。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关切与决断,既然已经决定由阳光明代表全家前往东北,接下来的焦点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具体要携带哪些嫁妆,以及如何筹备。
“这么远的路,锅碗瓢盆这些易碎又沉的东西,肯定不能带。”
张秀英首先定了调子,她皱着眉头,手里无意识地摇着蒲扇,眼神却十分坚定,“路上颠簸几千公里,火车转汽车的,非得全磕碰坏了不可。
再说,那边罗家既然要娶媳妇,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具,总该准备的吧?咱们带了,反而显得多余。”
“妈说的对。”阳光耀点头附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兴邦家既然在县里,这些安家立户的东西,应该不缺。咱们带了反而累赘,路上也不好拿。明明一个人出门,还是轻装上阵最好。”
“被褥呢?”李桂小声提出,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新被褥总得准备几床吧?新娘子总不能盖旧被子,这不吉利。”
但她随即自己也摇了摇头,眉头蹙得更紧了,“可是时间这么紧,现做肯定来不及了。票、布票一时也凑不齐那么多。就算凑齐了,好几床被,体积大,份量又重,明明一个人怎么拿得了?”
这确实是个现实问题。制作新被褥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大量的票和布票,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票证支出。
而且体积庞大,长途跋涉极其不便,一路辗转难免会弄脏弄坏。
阳光明沉吟了一下,开口道:“被褥的问题,我看可以这样。
如果二姐最终决定结婚,二哥二姐以前在东北用的被褥应该还在。虽然旧了些,但拆洗一下,里面的弹一弹,外面重新缝上新的被里被面,跟新的也差不多。
或者,跟当地的老乡商量一下,用旧被褥加点钱和票,以旧换新,虽然折旧幅度可能大点,但总能换到新的。
只是这需要时间操作,以后这件事儿只能交给二姐自己办了。”
他考虑得很实际,东北当地解决,比从南方千里迢迢带过去,要现实得多。这番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显然这个方案既务实又可行。
阳永康吧嗒了一口烟,缓缓点头,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深沉:“明明考虑得周到。被褥就在当地想办法。
咱们家主要准备些能随身携带、又能体现心意和娘家面子的东西。
香梅嫁得远,咱们不能让她觉得娘家不重视她。”
张秀英立刻接话,语速快了几分:“衣服!得给香梅做一身冬天穿的新衣服!
东北那地方冷得早,冬天嘎嘎冷,外面得穿得厚实点。
家里布票凑一凑,应该够扯一身厚实点的布料,比如卡其布或者灯芯绒的,我估摸着还能再做一条厚裤。
里毛的皮鞋也得有一双,不然脚受不了冻。”
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家里的库存,“布票……我那里还有几张,加上你们谁手里有零星的,凑一身衣服的料子应该够。
票……也还有点,做一条裤够了。
皮鞋票……我记得有一张,是准备给明明冬天买鞋的,先紧着香梅用。”
“妈,我的鞋不着急。”阳光明立刻表态,声音坚定而果断,“先紧着二姐用。东北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二姐得有双好鞋保暖。”
“嗯。”张秀英欣慰地看了小儿子一眼,眼角微微湿润,又叹了口气,“就是东西还是觉得少。香梅情况特殊,嫁得又远,咱们不能让她太寒酸了。我想着……”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目光扫过全家人,最后停留在丈夫脸上:“家里再给她五百块钱压箱底!让她自己看着缺什么买什么,或者就留在手里应急。这钱,咱们家挤一挤,还能拿得出来。”
五百块钱!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巨款,几乎是阳家省吃俭用多年的积蓄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阳光辉闻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应该的。香梅不容易,多带点钱傍身,心里踏实。咱们苦一点没关系,不能让妹妹在那边受委屈。”
李桂也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虽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家里后续日子会紧巴一些,但想到小姑子远嫁千里,这点支持是必须的。她悄悄捏了捏衣角,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几个月该如何节省开支。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听着的岳心蕾开口了,声音温柔却清晰:“爸,妈,大哥大嫂,明明。我和光耀商量了一下,香梅妹妹结婚,我们做哥哥嫂子的,也想表示点心意。”
她看向身旁的丈夫,阳光耀对她鼓励地点点头,眼神中满是支持。
岳心蕾继续说道:“正好,我家里有一张闲置的手表票,放着也是放着。我和大嫂,我们妯娌俩,可以合买一块手表送给香梅,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大嫂还有壮壮要抚养,家庭负担重,出点钱表示表示就行,我可以出个大头。”
李桂一听,连忙摆手,脸上写满了过意不去:“这怎么行?手表票那么难弄,又是你家里的,怎么能让你出票又出钱?更不能让你出大头!
你这个合送手表的建议挺好,我同意,但咱俩得一人一半,不能让你吃亏!”
她说话间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显得既感激又不安。
岳心蕾微笑着拉住李桂的手,语气轻柔却坚定:“大嫂,你听我说。票是我家闲置的,不用也浪费了。
钱呢,听你的,我们俩一人出一半。
我打听过了,一块魔都牌手表大概一百二十块钱。我们一人出六十,给香梅买一块。你看怎么样?”
一百二十元的手表,在当时绝对是贵重礼品,太拿得出手了,而且也实用。
李桂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手指绞在一起:“那……那这票也太金贵了,我……我不能白占你这个便宜……”
她虽然过日子精打细算,甚至表现的有些抠门,但也不会平白占人便宜,觉得就这样占了弟妹的大便宜,不合适。
阳光耀插话道,声音沉稳有力:“大嫂,你就别跟心蕾客气了。她也是一片心意。一张票而已,放着不用就是一张纸。用在香梅身上,正合适。你们妯娌俩合送,也显得亲近。”他的话让李桂稍稍安下心来。
阳光明也开口道,语气诚恳:“大嫂,二嫂既然这么说了,你就答应吧。这也是二哥二嫂的心意。二姐收到你们合送的礼物,一定会很开心的。”
张秀英看着两个儿媳如此和睦,心里暖烘烘的,眼圈又有点发红,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好,好!桂,心蕾有这个心,是香梅的福气,也是咱们家的福气。你就别推辞了。这手表好,实用!香梅看了肯定喜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满是欣慰。
阳永康也磕了磕烟袋锅,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吧。心蕾出票,你和心蕾一人出六十块钱,合买一块手表给香梅。”他的话语简洁有力,为这场讨论画上了句号。
李桂见大家都这么说,只好感激地应下:“那……那好吧。谢谢心蕾了。就是让你破费了……”
她心里打定主意,以后要在别的地方多帮衬帮衬这个大方体贴的弟妹。
岳心蕾笑笑,眉眼弯弯:“大嫂太见外了,我们是一家人嘛。”她轻轻拍了拍李桂的手背,动作自然亲切。
这样一来,要带的嫁妆就基本确定了:一身新冬衣,一双新皮鞋,五百块钱现金,还有一块崭新的魔都牌手表。东西不算多,但贵在精和实用,也方便阳光明随身携带。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肩上的重担轻了一些。
“明明,你哪天能走?”阳光耀关心地问弟弟。
阳光明心里早已计算过,回答得很快:“我明天就去厂里办出差手续。还是用上次去哈市催款的名义,时间上比较宽松。
顺利的话,最快后天,大后天就能出发。”
现在他是财务科科长,办理出差手续比上次更加方便,不需要像上次那样还要经过刘金生的批准。
但他这个财务科长突然要出差一段时间,必须向厂长赵国栋汇报,说明真实原因。
“好,越快越好。”阳永康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紧迫感,“早点去,早点见到你二姐,把情况说清楚。也免得夜长梦多。”
事情商议已定,夜色已深,暑气稍退,疲惫感袭来。
大家各自洗漱休息,但这一夜,阳家大多数人注定无眠。
张秀英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想着要给女儿带的东西是否齐全,一会儿又担心儿子千里迢迢的安全,更多的是对女儿未来命运的担忧和不舍。
阳光明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思绪早已飞向了遥远的东北黑土地。
二姐的选择,罗家的态度,政策的变数……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
同时,他也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与林见月的约定。
原本说好近期要带她见家长的,这下不得不推迟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涌起一阵歉意。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照常去上班。
到了办公室,阳光明先处理了几件紧急的公务,将科里未来一段时间的工作对周为民和吴爱华做了简要交代和安排,然后便拿着写好的出差申请,去了厂长办公室。
赵国栋正在批阅文件,见阳光明进来,示意他坐下。
“厂长,有件事要向您汇报一下。”阳光明将申请放在桌上,语气沉稳,“家里有点急事,需要我立刻去一趟东北,看看具体情况。我想以催收哈市那边协作单位尾款的名义出差,这是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