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香梅听得津津有味,脸上洋溢着笑容,仿佛通过这些叙述,就能参与到家人的生活中去。
听到高兴处,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听到父母牵挂她时,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露出一丝愧疚。
“家里都好,我就放心了。”她轻声说,低下头,用手指绞着衣角。
阳光明看着二姐,知道是时候切入正题了。
他放下茶缸,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二姐,我这次来,一方面是出差,顺路看看你。另一方面,也是受爸妈和全家人的委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跟你谈谈。”
看到他严肃的表情,阳香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也坐直了身体,轻轻点了点头:“嗯,你说吧,小弟。”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将从贺振中那里听来的、关于知青回城政策最迟明年会有大规模松动的消息,原原本本、清晰地告诉了阳香梅。
他特别强调了贺振中的身份和判断的可靠性,并且提到了贺振中与自家的渊源——因为自己救了他儿子小海,贺家一直心存感激。
“二姐,贺领导亲口说的,政策肯定会有大变动。
像你这样插队多年、表现好的知青,回城的希望非常大。”
他的语气加重,目光直视着阳香梅:“而且,贺领导还欠着我们一份人情。就算政策层面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你,只要我开口,贺领导应该也会想办法特批,把你弄回城。这件事,我有把握。”
他看到阳香梅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露出极其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也就是说。”阳光明一字一句地,说得异常清晰,“只要你愿意,再耐心等上一年,最多一年半,你完全可以凭借政策,或者依靠贺领导的关系,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回到魔都,回到爸妈身边,回到我们自己家。”
他停顿了一下,让二姐消化这个巨大的信息量。
“你完全不需要依靠结婚这种途径,不需要依靠婆家的关系,不需要欠下罗家一份沉重的人情,更不需要为此远嫁到几千里外的东北!”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用力,就是在陈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阳香梅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太突然,太具有冲击力了。
她曾经无数次梦想过回城的那一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和罗兴邦的感情稳定后,这种梦想渐渐被现实压在了心底,变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念想。
如今,小弟突然出现,告诉她这个念想不仅触手可及,而且几乎板上钉钉!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心跳得厉害,各种情绪翻涌上来——震惊、狂喜、怀疑、茫然……交织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阳光明,声音有些沙哑:“明明……你……你说的是真的?真的有把握?政策……真的会变?那位贺领导……真的肯帮忙?”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但又带着一丝害怕这只是镜水月的恐惧。
“二姐,我不敢说百分之百,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阳光明语气沉稳,目光坦诚,“但八九成的把握是有的。贺领导自己就是负责相关领域的领导,消息来源可靠。
至于他肯不肯帮忙,更不需要怀疑,因为我救了他儿子。这份人情,他记在心里,也愿意用这种方式偿还。我相信他的诚意和能力。”
他顿了顿,补充道:“退一万步讲,就算贺领导那边临时有什么变化,政策的大方向是不会变的。最多晚上一两年,你靠自己也能回城。只是有贺领导的帮助,这个过程会更快、更稳妥。”
阳香梅低下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阳光明以为她是在权衡利弊。
终于,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的震惊和混乱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却坚定的光芒。
她看着阳光明,嘴角甚至露出一丝温柔的、却带着决绝的笑意。
“小弟。”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谢谢你,谢谢爸妈,谢谢家里所有人,为我操了这么多心,想了这么多办法。真的,我心里……特别感动,也特别……愧疚。”
她的眼眶又红了,但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怕我嫁得远受苦,怕我以后后悔。这份心意,我懂。”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道:“但是,小弟,对不起。你说的这个消息,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
“我和兴邦……我们已经决定了。”阳香梅的语气越来越坚定,眼神温柔却执著,“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没想过回城的事。正是因为想过,权衡过,我才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兴邦他家,为了我们的事,已经在使劲了。他已经回了城,成了正式工人,下一步就是想办法让我进城。虽然可能有点麻烦,可能还要不少钱,欠下人情,但这也是他们家的诚意。”
“更重要的是。”她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神变得柔软,“我相信兴邦这个人。我相信他能对我好,相信我们能一起把日子过好。东北是远,生活习惯也不同,但这里有他,有我们规划好的未来。魔都再好,没有他,对我来说……也不完整了。”
她看着阳光明,眼神里带着恳求:“小弟,你明白吗?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消息,也不是不渴望回城。
但我不能……不能因为一个可能更好的未来,就去辜负一个已经对我付出了全部真心、并且我也深深在乎的人。那样对他不公平,对我自己……也是一种背叛。”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看着二姐脸上那种为爱坚持、义无反顾的神情,心里明白了。
二姐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叫罗兴邦的东北青年。这份感情,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和困境的磨砺,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经超过了那个看似更光明的回城前景。
他原本准备好的许多劝说的话语,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走。
选择,也终究要自己做。
作为家人,他能做的,是把所有利弊清晰地摆在二姐面前,但最终的决定权,必须交给二姐自己。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的沉重感并未减少,但那份急于劝阻的焦躁却平复了下来。
他尊重二姐的选择,即使这个选择在他看来并非最优解。
“二姐。”他的语气变得柔和,“我明白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自己做选择,我们尊重你。”
听到弟弟这句话,阳香梅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是如释重负的眼泪,也是感激的眼泪。她最怕的就是家里人的不理解和不支持。
“谢谢……谢谢你,明明。”她哽咽着说道。
“但是。”
阳光明话锋一转,表情依旧认真,“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作为娘家人,有些事就必须替你把关。你得把你和罗兴邦现在的具体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他招工回城的手续办利索了?在哪个厂?具体做什么?关于你回城的事,罗家到底是怎么计划的?有什么具体的门路?成功率有多大?这些,我都需要知道。”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娘家人应有的审慎和负责。
阳香梅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应该的。我都告诉你。”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说道:“兴邦他……招工回城的手续已经全部办完了。现在在县里的木材加工厂上班,是正式学徒工,虽然刚开始工资不高,但总算是有个着落了。”
“关于我回城的事……”她略微迟疑了一下,“他爸妈确实在想办法托人。好像是找了他爸以前的一个老领导,现在能说上话。具体怎么操作,我没细问,兴邦说让我放心,肯定能办成,就是可能需要点钱,还需要等机会。”
阳光明微微蹙眉。“二姐,不是我不信他。但‘肯定能办成’这种话,太空了。钱等机会?多少钱?等什么机会?机会什么时候来?这些都需要更明确的说法。远嫁不是小事,娘家必须心里有底。”
他的质疑合情合理。阳香梅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依赖罗兴邦的承诺,对具体细节知之甚少,脸上露出一丝窘迫:“我……我光顾着高兴了,没想那么多……总觉得他家里既然答应了,应该就有办法……”
“没事。”阳光明缓和了一下语气,“现在问清楚也不晚。我这次来,本来也打算去见见罗兴邦和他家里人。有些话,娘家人出面去问,去谈,更合适。”
阳光明站起身,打开那个沉重的旅行包,“家里给你带了不少东西。”
阳光明首先拿出那个用布包着的衣服包袱,打开,里面是那身深色卡其布的外衣裤和厚实的裤。
“这是妈赶着给你做出来的新冬衣,怕你这边冷,特意做得厚实。妈说料子可能不太挡风,但也是家里能凑到的最好的布票了。”
接着,他又拿出鞋盒,打开,里面是那双里毛的皮鞋。“这是爸让买的皮鞋,里面衬着羊毛,暖和。”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挎包最里面的夹层,取出那个绿色的小铁盒和那个厚厚的红包。
他把小铁盒打开,银白色表盘、皮质表带的魔都牌手表,顿时显露在香梅的眼前。
“这是大嫂和二嫂,他们妯娌俩合着送你的结婚礼物。手表票是二嫂娘家给的,钱是他们两人一人出一半。”
最后,他把那个厚厚的红包放在阳香梅手里,语气郑重:“这是爸妈给你准备的五百块钱,说是给你的压箱底钱。妈让你自己拿着,缺什么买什么,或者留在手里应急。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每拿出一件东西,阳香梅的眼睛就红一分。
当看到那块崭新的手表和那厚厚一沓钱时,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这太贵重了……怎么能给我这么多……”她声音哽咽,拿着红包的手都在颤抖,“大姐那时候……也没给这么多……我怎么能……”
“二姐。”阳光明按住她的手,语气坚决,“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家里困难,现在大家都挣钱了。爸妈说了,你离得远,以后可能会照顾不到,多给点嫁妆也是应该的。这钱你必须拿着,这是家里的心意。两个嫂子也是真心实意送你手表,你不能驳了她们的面子和心意。”
他看着二姐,眼神温暖而有力:“收下吧。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是全家人的愿望。就算嫁得远,咱娘家的底气也得足,不能让婆家看轻了。”
阳香梅泣不成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把衣服、皮鞋、手表和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家人的爱与牵挂。
温暖和愧疚交织在她心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阳光明仔细问了阳香梅在屯小的生活,问了罗兴邦家里的具体情况,问了他们未来的打算。
阳香梅一一回答,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知道弟弟支持自己的选择,她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阳光明最后说道:“今天等我安顿下来,明天你想办法给罗兴邦捎个信,让他请假回屯里一趟。就说我来了,想见他和他家里人,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你的将来,我得替爸妈,替你自己,看明白了才行。”
阳香梅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却显得异常沉稳可靠的弟弟,心中充满了依赖和信任。她用力地点点头:“好,我明天一早就托人去县里给他带信。”
不知不觉间,日头便向西沉了下去。放学的钟声早已散入风中,小屯子渐渐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暮色里。
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丝丝缕缕,在半空中交织成一片柔软的轻纱,又被晚风徐徐拂散。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片黑土地上,将屯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个位于东北黑土地上的小屯子,就这样沉浸在一日将尽的宁静时刻里,祥和得让人心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