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乘坐的绿皮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呼啸前行。
车轮与铁轨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车窗外的景象不断变换,从南方的水田渐变为北方的旱地,一片片玉米和高粱地在八月的阳光下泛着深绿。
旅程漫长而枯燥。
车箱里挤满了人,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阳光明靠窗坐着,时不时望向窗外,看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远处如黛的山峦线。
火车中途停靠了几个大站,上下车的旅客熙熙攘攘。
每当列车缓缓停稳,小贩们便蜂拥而至,高举着当地的特色吃食,用带着各地方言的普通话吆喝着。
每次停车,他都会警惕地注意着自己的行李。
虽然大部分现金和重要物品都已存入那个无人知晓的“冰箱空间”,但表面的旅行包里依然有需要看管好的东西,同样不容有失。
两天两夜的车程,在疲惫和思绪纷杂中度过。
夜晚,他与其他乘客一样,趴在窄小的桌板上小憩,却总是睡不踏实。
车厢里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鼾声、列车员的查票声,以及每到一站的上上下下,都让这趟旅程显得格外漫长。
当广播里终于响起“哈尔滨站到了”的通知时,车厢里顿时一阵骚动。
人们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大包小包,挤在过道里准备下车。
八月的东北,并不会让人觉得炎热,阳光明随着人流下了车。
哈尔滨车站是一座俄式风格建筑,高大而古朴。
月台上人来人往,阳光明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感受着东北大地特有的干爽空气。
他按照上次来的记忆,找到了长途汽车站。
相比火车,通往县城的汽车班次更少,条件也更简陋。
破旧的公共汽车里挤满了人和各种行李,阳光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旅行包紧紧抱在怀里。
路面坑洼不平,汽车颠簸得厉害。时不时会遇到大坑,整车人都会随着车身剧烈摇晃。
有些当地乘客似乎早已习惯这种颠簸,依然能够安然入睡。阳光明却紧紧抱着旅行包,忍受着颠簸。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变为乡村,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和高粱地延伸到天际线。
远处是连绵的山峦,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偶尔能看到几处村庄,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散落在田野间,炊烟袅袅升起。
又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县城。
县城比哈尔滨冷清许多,街道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低矮的房屋,斑驳的墙壁,处处显露出北国小城的质朴与岁月的痕迹。
阳光明在县城汽车站下了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看了看天色,已是下午三点。
阳光明站在汽车站门口,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城。从这里到靠山屯还有十里土路,没有自行车的话,只能靠步行抵达。
他背着沉重的行李向前走出不远,运气不错,恰好遇到一辆缓慢前行的牛车。
车把式是个满脸风霜的老农,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双手粗糙有力,正赶着车往回走。
阳光明上前,用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客气地询问是否顺路去靠山屯。
老农打量了他一下,大概是看他穿着体面不像坏人,又听说是去屯子里看亲戚,便憨厚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上车,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道:“顺路捎你一段,坐稳喽。”
阳光明连忙道谢,从兜里掏出几颗带来的大白兔奶递给老农:“大爷,您含颗甜甜嘴。”
老农推辞了一下,见阳光明坚持,便呵呵笑着接了过去,剥开一颗塞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态度更加热情了:“哎呀,这上海就是香!上来吧,小伙子,包给我,我给你搁稳当点。”
阳光明把旅行包递过去,老农把它和车上的其他东西妥善地固定在一起。
阳光明则爬上了牛车,坐在铺着干草的车板上。牛车缓缓启动,牛蹄子踏在土路上,发出“嘚嘚”的声响。
车轱辘压过路面,颠簸依旧,但比起封闭拥挤的汽车,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沿途辽阔的翠绿山林,反倒让人心胸开阔了些。
路两旁是成片的玉米地,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穗子开始变得饱满。远处山峦起伏,森林茂密,在八月的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
老农是个健谈的人,一边赶车,一边和阳光明唠嗑。
问他从哪儿来,来找谁,南方是不是冬天也不下雪。
阳光明谨慎地回答着,只说是来看在屯里当老师的姐姐,对于其他信息则含糊带过。
老农听说他姐姐是屯小的老师,话更多了:“屯小那个南边来的女老师?知道知道!阳老师嘛,文化人,脾气好,娃娃们都喜欢她!你是她弟弟?哎呀,从那么大老远过来,不容易!”
一路上,听着老农絮絮叨叨地讲着屯里的闲篇,讲今年的收成,讲冬天的寒冷,阳光明偶尔附和几句,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
老农说今年雨水不错,庄稼长势良好,看来能有个好收成。
这质朴的乡音和辽阔的黑土地,让他对二姐选择留在这里的生活,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牛车速度不快,但好在一直没停。十里土路,大约一个小时就到了。差不多四点钟的时候,牛车走进了靠山屯。
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散落在视线里,一片宁静的乡村景象。屯子里的房屋大多带着小院,院里种着蔬菜,养着鸡鸭。
“前面就是靠山屯了!”老农扬鞭指了一下,“阳老师就在屯小是吧?我直接送你到学校门口,那地方我熟!”
“太感谢您了,大爷!”阳光明由衷地说道。
牛车“嘚嘚”地驶进屯子。
屯子里很安静,偶尔有狗叫声传来,几个孩子在路边玩耍,看到牛车都好奇地望过来。
这些孩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但眼睛明亮有神,充满了孩童特有的好奇与活力。
马车最终在屯子边上的一处院门外停下。
院子是用土坯垒的围墙,院门是简陋的木栅栏门,里面有一排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平房。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靠山屯小学”几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斑驳。
“到了!就这儿!”老农勒住牛,利落地跳下车,帮阳光明把旅行包拿下来。
阳光明再次道谢,又抓了一把奶塞给老农。
老农推辞不过,笑呵呵地收下了,嘱咐道:“快进去吧,里面挺安静的,孩子们应该正在上课。”说完,他赶着牛车,慢悠悠地离开了。
阳光明拎着旅行包,站在学校门口。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服,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走了进去。
院子挺大,打扫得还算干净。几间教室的窗户有些破损,用纸糊着,但整体还算整洁。隐约能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清脆而整齐,给这个偏远的屯子增添了几分文化气息。
阳光明正在打量环境,一个八九岁、拖着鼻涕、戴着破旧帽子的小男孩从一间教室里跑出来,大概是上厕所,好奇地瞅着他这个陌生人。
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衣裤,脚上的布鞋已经露出了脚趾头,但眼睛却明亮有神。
阳光明露出温和的笑容,冲小男孩招招手。小男孩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仰着脸看他,好奇地问道:“你找谁?”
“小同学,我找阳香梅老师,你能帮我叫一下她吗?就说她弟弟来了。”阳光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亲切。
小男孩眨眨眼,点点头,转身就朝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阳老师!阳老师!有人找!你弟弟来了!”喊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明站在原地等待,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很快,一间教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蓝色上衣、梳着两条辫子的熟悉身影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惊讶和疑惑。正是二姐阳香梅。
她看到站在院子里的阳光明,先是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脸上迅速涌起巨大的惊喜和激动。
“明明!”她失声叫道,快步跑了过来,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阳光明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你怎么来了?天啊!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看着眼前神情激动,但眼神依旧温柔的二姐,阳光明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一路的疲惫仿佛都减轻了许多。
他笑了笑,尽量让语气轻松:“想给你个惊喜嘛。正好来东北出差,顺路过来看看你。”
“你吓死我了!这么远的路!”阳香梅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赶紧接过他手里的旅行包,“重死了!你都带了什么呀!快,快进屋!外面凉!”她拉着阳光明,朝旁边一间看起来像是宿舍的小屋走去。
“你等会儿,我先把班里安顿一下,让他们自习。你先进屋歇会儿!”阳香梅把阳光明推进小屋,把手里的旅行包放下,又匆匆跑回教室。
阳光明趁机打量了一下二姐的宿舍。
房间很小,只有七八个平方,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硬板床,铺着素色的床单,薄被子迭得整整齐齐。
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备课的书本和墨水瓶。
墙壁上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发黄剥落。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整洁。
很快,阳香梅就回来了。
她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阳光明倒了一搪瓷缸热水:“快,喝点热水歇歇。累坏了吧?一路上还顺利吗?”
“还行,路上还算顺利。”阳光明接过缸子,热水温度透过缸壁传到手心,很舒服。
他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阳香梅则坐在床沿上。姐弟俩一时都有些沉默,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家里……都好吗?”阳香梅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思念。
“都好。”阳光明点点头,“爸妈身体都硬朗,大哥大嫂也好,壮壮又长高了不少。二哥二嫂……”
他顿了顿,“二哥和二嫂在五一办的婚礼,婚后和和睦睦,感情挺好。”
“二哥总算找到心仪的对象了,真替他高兴!”阳香梅睁大眼睛,“二嫂……是你们岳书记家的千金,人怎么样?好相处吗?”她连珠炮似的问道,对家里的消息渴望至极。
“嗯,二嫂人很好,温柔懂事,一点架子都没有,和大哥大嫂处得也很好,爸妈都很喜欢她。”阳光明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婚礼的情况和家里的近况。
他描述了婚礼的简单而热闹,二哥穿着新中山装的英俊模样,二嫂羞怯而幸福的笑容,还有父母那既欣慰又不舍的复杂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