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东啊……”他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语气讽刺而又疲惫,“你砍的,是树,还是你自己?”
他重新站起身,正要再次挥斧,忽然,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向东,等一下。”
是聂老。他手里拄著拐杖,慢慢走进院子,身后还跟著一个人——李向东眯眼一看,是胡同东头的老胡,他的手里竟然也拿著一张纸。
“你看看这个。”老胡把纸递给他,语气颇有点意味深长,“这才是咱当年分地时候的草稿。我那时候跟你爹、你娘还有你三叔都坐过,画得是手绘,但標得清楚。那棵树,確实种在你们那边的地上。许家那边,是把前头的地借出去过几年,后来就一直没收回来。”
李向东接过纸,展开一看,是老式的图样,纸张泛黄,墨跡已淡,但上面的分界线却分明画得一清二楚。他指著树的位置,小声自言自语:“那就是说,这树……真的是咱家的。”
“咱们这些老骨头啊,没几年光景了。”老胡嘆道,“你要是想砍,就砍。但这树的帐,你可以不认许大茂那份。”
李向东点了点头,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心里那口压著多年的闷气,终於有了一点出口。
远处的阳光透过云缝洒落下来,树影拉长,老墙上映著斑驳的轮廓,像一段无法忘记的过往。
而李向东,重新握住斧柄,低头深吸一口气,袖口一卷,眼神如刀锋,朝那老树迈出一步。
李向东此刻站在树下,握著斧柄的手掌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挥下,而是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围在不远处的街坊邻里。他的目光不带怒意,却深沉得像口古井。
他沉了片刻,终於开口,声音沙哑却透著一种难以忽视的坚定:“这树砍不砍,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住在这个院子里,大家都享过它的凉荫,纳过它的风,也被它遮过光,冷过屋。今儿个我站这儿,不是要自作主张。我就是想听听——你们各位怎么说。”
院子里顿时静了一瞬,仿佛连风都停了下来,只剩那老树枝头一只灰喜鹊扑稜稜飞起,惊起一片叶落。
刘寡妇第一个站出来:“我说句实话吧,这树啊……是老李家栽的我是信的,但它长得也確实太靠近屋了。你家那屋冬天进不去人,这事我清楚。上回去你娘屋送点针线,她那屋墙都起了霉,你不砍,那是孝顺;你砍了,我也不觉得不对。”
她说著,目光扫了圈,继续道:“可说到底,这树咱也赖著它过了好多年,这夏天小孩儿们都在底下跑,我也愿意坐著乘凉。你要砍,也得有个交代,是不是?”
李向东点点头:“我也不想就这么说砍就砍。哪怕真是咱家的,也得问问院里人。”
这时候,一直坐在院墙边没吭声的聂老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干哑却沉稳:“我觉得,这树不是不能砍,但咱得留个东西。”
“留东西?”有人狐疑地问。
聂老点头:“你砍了它,你娘是能晒著太阳了,屋也乾净了。可你得想著,树是个院的根,得有个纪念。你们要真砍,也別当垃圾处理了,树心锯下来做个座凳,或者摆个老槐木的几子搁门口,告诉后人,这院里曾有这么一棵树。”
“对!”一个女人也点头附和,“我也想说,咱不能像拆破铜烂铁一样对待它,多少是个象徵。”
李向东点点头:“我同意。哪怕锯了,我也留下树心,摆在中堂。谁来咱家,都知道这棵树陪著院子走了几十年。”
人群开始议论起来。
“这主意不错。”
“砍就砍,留念也成。”
“我看行。也別让老李家的屋再出啥事了,他娘病重了,咱也別让人受著罪。”
许大茂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又钻了出来,站在墙根那,黑著脸,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你们……你们这就这么决定了?”
李向东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你要是还有意见,也可以提。”
许大茂冷哼一声:“我倒是想拦著你砍,但现在人都站你这边了,我说啥也没人听。行,我认了。不过你可听清楚,我说这话,不是认这树是你家的,我是让步——不想为了一棵破树天天在院里吵架!”
“你这话说得好听。”刘寡妇撇嘴,“你许家住了几十年,也乘凉了几十年,吵得最凶的也是你,现在又扯破树。真是你家的,你咋不自己移走?嘴上说得轻巧。”
“我……”许大茂一时语塞,只得咬牙不语。
这时候,小丁忽然凑过来:“那我说一句?这树要砍,不如叫上院里几个手巧的,咱做点啥纪念品。我认识木匠老郑,他刀活儿细,说不定能整点玩意儿出来。”
李向东点头:“成,等我砍完,我把主枝留著,到时候让老郑看看能做什么。”
人群的气氛开始缓和,有人轻声说笑,有人拍著李向东的肩膀让他別太辛苦,还有几个好事的孩子也围上来,摸著那树干上的斧痕说:“李叔,你能不能给我们做个槐木陀螺?”
“行。”李向东笑了笑,脸上露出几天来难得的一抹鬆动,“你们想要,我就留著做。”
就在眾人议论之际,李向东抬头望了望那棵树。
它依旧高高挺立,儘管伤痕累累,依旧带著一种迟暮之年的傲然。但他知道,从今往后,这树的命运已经改变。而他——李向东,也在这棵树下,与过往、与邻居、与自己,达成了某种从未想过的和解。
风轻轻吹过,枝头的叶子沙沙响著,好似在笑,又像是在诉说什么。
李向东低声自语:“再砍三十斧,今天就收。”
眾人听见了这话,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再议论,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著他,一锤一斧,一刀一刃,將那些岁月的纠缠,一点一点,从树身上剥落下来……
李向东停下了手,斧头悬在半空,那粗重的气息隨著他宽阔的胸膛起伏著,额头上的汗顺著眉梢滑下,混著尘土,一滴滴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斑驳地洒在他肩头,就像是时间在他身上打了一层印,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