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没再挨那三十斧。
四合院的人群,在沉默和低语中酝酿著一种变化的情绪。从最初的观望,到后来站队,再到此刻的彼此交心,似乎一棵树的命运,牵动的不只是几家人的光照或阴凉,而是一个院子的回忆、情感和一根看不见的线。
“向东啊,”聂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威严,而是带著几分温和的商量意味,“我想著,咱这树……还是留著吧。它扎在地里几十年,你爹在的时候它就已经高过屋檐。你要是真砍了,它不光是倒在地上,也像是这院子的一段魂儿被斩了去。”
李向东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转过身,望著那棵树。他看著那斧痕,看著那些年岁沉淀在树皮上的沟壑,看著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留下的光斑,许久,他才低声道:
“我原想著,砍了它,我娘能多晒会儿太阳,屋子也不至於年年发霉。但……我今儿个才想明白,她也捨不得这棵树。她每年端午节还会绑五彩绳在枝头上,说能避邪。你们看著是一棵树,她老人家心里,那是个念想。”
他说完,目光转向院角的那棵海棠,那是他爹走后的第二年,他亲手种的。海棠虽小,却年年开,母亲总说这是李家重新活下来的证据。
“我们不砍了。”他终於抬起头,声音坚定。
话音一落,院中顿时响起一阵小小的鬆气声。刘寡妇一拍大腿:“哎哟,这就对了嘛!我就说嘛,捨不得才是真情分。咱这院子不多的就是情分!”
小丁嘿嘿一笑:“向东哥,我刚还想说,要是你真砍完了,我回头偷块树皮回家当纪念。”
“你个小滑头。”三顺子笑著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孩子们也欢呼起来,有的甚至跑去抱住树干:“不砍啦?真的不砍啦?那我们还可以在底下玩丟沙包!”
李向东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沉了一块大石,也像是卸下了某种无法承受的负担。他转身,將斧头轻轻放在树下,靠著树根摆正,然后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
“不过……”他接著说,“树还是得修整。那几根横长出来的枝条,已经挡住了屋檐雨水。再过两年,说不定连烟囱都冒不了烟了。我找老郑,跟他商量下,修枝修得巧点,既不挡光,又不伤树根。”
“这主意好!”老胡点头赞同,“修枝比砍树来得妥帖,这样院里人也都能交代。”
“我去帮你请老郑。”小丁自告奋勇,拔腿就要跑。
“哎別急!”李向东喊住他,微笑著补充一句,“先问问他家那条大黄狗在不在门口,別跟上回似的被咬了裤子。”
眾人鬨笑一片,原本压抑的气氛顿时变得轻鬆起来。
就在这时,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著一碗绿豆汤。她看了看树,又看了看李向东,目光柔和如水:“不砍了?”
李向东点点头:“不砍了,娘。”
她点了点头,把汤递过去:“那就好。你爹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他接过碗,沉默地喝了一口。汤凉凉的,带著一丝甜味,入口之后,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漾开。
“其实我也怕你真砍。”母亲低声说,“有些东西,一旦断了,就真的再也连不起来。”
李向东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著她,心里悄悄说了一句:“娘,我懂了。”
黄昏时分,天边的霞光洒在院中,铺出一片温暖的金色。树影斜斜地落在地上,仿佛一只巨大的伞,將整个小院轻轻护住。
那斧头依旧靠在树下,没人去动。
树,也依旧立在那里,像是听懂了李向东的选择,微微颤著枝叶,低声回应著这个男人一念之间的决定。风过处,树叶轻摇,如同诉说,又像点头致意。
四合院,从来不只是砖瓦围墙。
那是一口井,是一团火,是每一个人的过往和心结,是老一辈的守候,是新一代的成长。李向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斧柄留下的茧子清晰可见。他咧嘴一笑,抬头望向那棵树,心里缓缓响起一句话:
“树留著,根才在。”
然后他走进屋去,把那盆快凉透的汤端起,小心地递给母亲。
午后的一阵风吹过四合院,老槐树的枝叶轻轻摆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如同轻拍水面的浪。阳光斜照进来,在青石板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也將李向东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背著手,在院子里溜达。自从那天决定不砍树以后,他心里也轻快了不少。母亲的心事放下了,邻里之间的矛盾也缓和了几分。可他心里还是觉得院子里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他顺著院墙边慢慢走,脚底的石板在鞋跟下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忽然,他眼角一瞥,看到东南角落里贾张氏正弓著腰,鬼鬼祟祟地在那一小片自留地里折腾著什么。
那片地是她家跟別家掰扯了半个月才抢下来的,种了点菜,有几棵老葱、一撮香菜,还有几棵瘦不拉几的青椒。此刻,贾张氏正蹲在那儿,一边挖著土,一边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李向东没打声招呼,就那样悄悄站在边上看了几秒。
“这老太太又在捣腾啥?”他心里狐疑,脚下却没动,反而向墙边靠了靠,藏在那棵枣树后头,想听听她嘴里到底念的啥。
“都怪李向东那小子,搅得我心烦。”贾张氏一边拔草一边念叨,声音低沉但夹著怒气,“还不砍,哼,等冬天冻死人了你就知道。就该当初一斧子把那树劈倒,看他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李向东听到这话,眉毛一挑,嘴角却掛起一抹冷笑:“原来她心里还惦记著那树呢,怪不得这几天见我不说话,一副和气模样,原来是藏著这个想法。”
贾张氏继续鼓捣地上的土,忽然,她摸出一个油纸包,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就悄悄地埋进地里,再小心翼翼地用土盖住,拍了拍,还用脚踩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