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南洋策
水汽裹挟著淡淡的泥腥和青草香,吹过列队南行的木船。
瓦城的佛塔、江畔的缅浮屠已然远在雾后,只有零星的钟声偶尔隨风盪来,仿佛昨日烽烟不过一场幻梦。
相比於粗简的船身,舱內的陈设却异常华贵,檀香裊裊,丝织锦慢悬垂,船腹深处堆满黄金、
玉石、象牙、绸缎一一这些莽氏世族几代积攒的財富,皆被大明以贡品为由“收编”,如漂流的国库,隨水南去。
朱由榔此刻正端坐榻上,手里无意识地把玩著一块缅甸进贡的翠玉,似乎想借这温润的玉色驱散舟行带来的眩晕。他脸色有些发青,额头浮著细密的汗珠,这江船的摇晃於他而言早已超出忍耐极限。
可即使他此时因为晕船而虚弱,脸色发青、额头见汗,但那双本已暗淡的眼中,却有了不同於往昔的锐意一一那是劫后余生的锋芒与坚韧。舟中再苦,苦不过被囚缅甸。在他身后,新晋的司礼监太监李茂芳,正殷勤地用锦帕扇风。
而陈安换上了身常服,斜倚矮案静静地坐著,相比多年来驰骋於海上风浪,这江风於他而言不过微澜。他静静地注视著皇帝,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一一既有怜悯,也有敬意,更有身为权臣的警惕与自持。
“殿邦啊,卿阅尽万里波涛、诸番风云,可知这南洋茫茫,何处可为朕之临安?”,不止是问路,更是问心。朱由榔借著夜色与江风,把困惑和希望都託付给眼前从泰西归来的权臣。
“此非陛下之临安,而为—”,陈安犹豫半响,竟没能接上话。他翻遍脑海里的歷史典故却没能想出什么能应景的台词,这让舱中一时有些尷尬。
而一旁的李茂芳看到了陈安的窘態,赶紧接过话头,伏身说道:“应为陛下之灵武,陛下定可以此为根基,逐胡虏、復两京。”
朱由榔嘴角浮出一点苦笑:“灵武,唐肃宗——若真有此气运,倒也无憾。”
陈安顺势起身:“陛下,汉人江山未绝,国脉尚存。臣敢以性命起誓,十年之內,必驱逐韃虏,克復中原。”
江风送来远处擼声,船身微晃,灯火摇曳。朱由榔望向舱外无边的江水,良久不语。风將他额前的髮丝吹乱,显得有些疲惫:“十年啊—朕今年已近不惑,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活到知天命之年,亲见大明復天命。”
话音低沉,带著自嘲与不甘,却又隱隱有一丝寄望这场近在哭尺的君臣对谈,让陈安心头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昔日在西洋,他也见过权臣、甚至也当过权臣,权谋进退,尚能把握分寸。可回到南明这风雨飘摇的朝堂,他才发现自己真正的身份何其尷尬。
一来,如今的权柄,远不如当年在巴塞隆纳一一那时的查理和保王党才是来者;而今在永历帐下,他才是来者。
他虽受封郡王,权重一时,却知根基未稳,隨时可能被风雨吹散。
二来则是朱由榔,这位原先歷史上最后的汉家天子在缅甸惊魂过后,竟像是脱胎换骨,眉眼间多了几分人君气度,让陈安不忍轻慢。
这一刻,陈安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以往日那种世故、游移的態度面对这位皇帝了。时代既然把他们拋到了这条同舟共济的江上,或许,这就是所有流亡者、所有汉家遗民共同的宿命。
“陛下是万岁爷,定当千秋万岁。”,相比於陈安,李茂芳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他只是个太监、是皇帝的忠实家奴。
可朱由榔听到这话却苦笑著摇头:“若真能千秋万岁,那还不如让太祖爷、成祖爷长生不老。
若二位先祖尚在,哪容得韃虏猖狂,哪有今日江山破碎!”
听到这主奴间的一唱一和,陈安明白了,自己眼下唯有实事,於是他取笔,在地图上圈了三个点一一“眼下有三处可为陛下立足。”
“一是曼谷,凭暹罗庇护,粮草自足;二是旧港,水路通商,占尽地利;三是吕宋,虽孤悬海外,却有万余汉人聚居,占得人和。”
“海寧王,那天时呢?”,李茂芳低声问道。
陈安微微摇头,苦笑道:“天时——-臣不敢妄言。命难测,只能竭人事以待天命。”
因为陈安知道,目前看来天时並不在自己这边。
朱由榔忍著头晕,接过地图,神情中透出矛盾与自嘲:“这曼谷寄人篱下,朕不愿再重蹈覆辙。”
陈安见状,只能进言:“相比莽氏,暹罗向来恭顺。他们承大明旧恩,岁贡不绝,晋王李定国此前也遣使往来,彼邦王臣多愿亲善。若陛下驻踏曼谷,粮盐无忧,兵甲亦可相借。”
儘管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但陈安还是决定將其优缺点告诉给永历。
“且臣以为,暹罗可为桥樑。日后若借势介入安南郑阮之爭,或可驱逐不臣,使交趾重归天朝,復我天威。”
“还是免了。恭顺两个字,朕听得太多,心里也难再信。寄人篱下,总归不是长远之计。”,
关於恭顺这个词,朱由榔並不是第一次听到,早在狩缅之前,马吉翔就给他强调过数次“缅人恭顺”。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等陈安把话说完才作回应,未有半分打断。
“至於这吕宋,孤悬海外,舟艰难。朕这身子,怕是有去无回。”朱由榔低声自语,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也带著深藏不露的惧意。他本就天生晕船,从未习惯水上的顛簸。此刻虽强自镇定,
可每每江船微微一晃,胃中便有翻江倒海之感,只能紧紧住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此外作为大明皇帝的朱由榔自是对水有些忌讳,如今也是万不得已才乘的江船。若真要横渡重洋,身心俱疲,未必撑得到那遥远的孤岛。
“那爱卿且说说这旧港吧。”“
他终究是克制住了內心的恐惧,声音里隱约多了一分希冀,眼神落在陈安脸上,似乎要从这位年轻权臣的言语里找出一线可依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