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萧定下身血水流淌不止,韩亦昭足足按压过近一个时辰,终于将小腹的那一块凸起慢慢推了下来。到最后萧定已经昏死过去,又由祁霄撬开牙关,浓浓的喂了一碗补益理气的药物,换过了舌下的参片。大费周章的折腾到将近半夜,蓦然发觉满床血秽中,已经排出拳头大小的一只胎囊,羊膜尚且大体完整,在胎体外紧紧裹着一层。
韩亦昭默然将那东西拾了起来,捧在掌心,只觉得初时还有些温度,很快便随着血水冷了下去。
这是一个承杂了恨的,被孕育者亲手扼杀的生命。
他的孩子。
祁霄正在清理萧定身下的血污,就见韩亦昭站了起来,往外便走。祁霄问道:“你上哪里去?”韩亦昭并不回答,推门而出。
军营外层云低压。来自西北草原的朔风带着强烈的寒意吹卷而来,掠过低伏的长草,又奔涌向更远的东南。浓重夜色无边无际,似乎太阳永不会再升起。
韩亦昭大步往北走,走出了军营才站住脚。他在一处山坡下驻足,此处坡面向阳,脚下土包隆起,青条石立在夜色中,竟是一座坟头。
他赤手在坟旁开始刨一个浅坑。秋冬天气渐冷,土地已经冻得发硬,刨了一时,指关节就磨得破皮,流出血来,韩亦昭恍如不觉,只是一把一把抓出坑里的土,过了一时,已经挖出近一尺深。
他停下手来,一颗一颗捡出坑底碎石。随后双手捧着那只胎囊,像是一个初得爱子的新手父亲般,极轻极小心地举在面前凝视了一刻,缓缓地安置在冰冷松软的泥土上,如放上一张最安适的摇篮。
放下的时候,面颊微微一冷。韩亦昭双手摸去,是在这荒莽无际的雁归原上,凛冬将至,朔风将水汽凝成了冰晶,在他眼睑下落下了第一片初雪。
他将泥土慢慢推入浅坑,压得平整,堆起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坟包,跟着俯下身去,在两个坟前各磕了一个头。
他觉得他葬下的并不是小小的胎囊,而是一枚魂魄的碎片,这碎片来自于萧定,也来自于他。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永远地逝去了,从这一夜后,他们两个人都已经再不完整。
回去的时候,祁霄仍然大张旗鼓的忙碌着,已汲温水将萧定洗了两遍,萧定仍然昏睡着,下体不再出血。韩亦昭也不再看,自己到偏厦门背后去。那里扔着一只野鸡,是昨日在巡营时射得的,已经褪了羽毛,放过了血开过了膛。韩亦昭默默地蹲下来,拿直刀砍卸成块,又一块块剔除细骨。
待祁霄终于停了手,坐下来只是喘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熬一罐鸡汤。
萧定于次日清晨醒了一次,就着韩亦昭的手喝了一小碗鸡汤,就又昏睡过去,到下午时再醒,就已经略能说一二句话。他似乎并不追问那打下来的孩子去了哪里,韩亦昭自也绝不会提及。两个人在一室内相对而坐,都是问诸如身上冷不冷,吃些什么的琐碎闲话。
萧定身上确然有些冷,过了下午就一阵一阵的微微发热,喃喃只是说被里冰凉,韩亦昭知他是失血所致,索性也就钻在被里,拿身子暖着他,手轻轻抚摩着萧定的小腹。那里已经失去了旧有的浑圆,平坦得甚至微微凹陷下去。萧定恶露未尽,得他抚按了一时,下体又有些涌出血来,少不得再起来收拾,临近入冬时候,井水冷得刺骨,韩亦昭指关节上本来就红肿见血,此时在冰水里反复搓洗那两条布巾,一盆一盆的换水。后来折腾得连萧定自己也看不下去了,微微欠起身子,道:“弄些细炉灰,隔着单子垫在下面。”韩亦昭道:“那东西不干净。”萧定苦笑一下,也无力与他争,喃喃道:“你手受了伤,毕竟十指连心。”韩亦昭道:“我连十指也是不全,连不连心的,只供你作践罢了。”
萧定就看着他的手指,垂下头并不答话。韩亦昭将布单洗了,与前一日的床褥布巾晾在一起。其实实在也谈不上洗净,重重血洇下来,依旧一块一块的斑驳。他想及这一盆盆的血水竟都是从萧定身体里流了出来,忍不住又是一番难过,竟也不知是难过自己际遇,还是难过萧定瘦损如此。点亮了油灯,道:“张嘴。”萧定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张口,韩亦昭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黑褐色东西放到他嘴里。萧定含了,讶然道:“糖?”韩亦昭道:“我听说妇人生产,要喝些红糖水,就管仆妇们讨了些糖来。”又问:“甜不甜?”
萧定噙着那一点糖块,轻轻道:“苦得很。”韩亦昭有些手足无措,问道:“是我弄错了么?是不是该给你沏成了水?”
萧定闭上眼睛,一大颗眼泪流了下来,低声道:“是你弄错了。”
韩亦昭手忙脚乱去擦他的眼泪,道:“你不可哭!她们说产后哭了要伤眼睛。”萧定道:“我不哭。”他此时竟如极脆弱的幼儿一般,蜷在榻上任韩亦昭擦拭眼角,但也确再未流眼泪。韩亦昭擦净他面颊,看他身下无甚血秽,就掩好被角,正要出去泼掉血水,突然间门被人从外面撞了开来,寒风猛然扑进。韩亦昭正有些恼,就看见燕铭闯了进来,急声道:“韩将军!道长请你快去!”他半身风尘仆仆,看样子竟似刚从外面赶了回来。韩亦昭一惊立起,问道:“是紧急军情?”
“是军师!”燕铭喘了两口气,脸上白着也不知是惊是怕,大声说:“军师带去的运粮队……遭劫了!”他喘息着,又补了一句:“全死了!”
韩亦昭猛的一个激灵,几乎跳了起来,惊问道:“史兄弟人在哪里?”
燕铭呆呆的看着他,小声重复了一遍。“全死了。”
夜风呼啸,韩亦昭跟祁霄赶到出事的地方时,忍不住几乎是愤怒地骂了一句。
连史以楚在内,十五辆大车,三十一个人,齐整整的留下了三十一具无头的尸身!一个个颈部断口齐崭崭的,身上挨了不少刀剑,甚至还有不少被野兽撕咬的痕迹。韩亦昭在其中发现了史以楚的尸体,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模样,若非走时穿着的那一领羊皮袍子,几乎就辨认不出。
韩亦昭与史以楚算不上什么过分深厚的交情,但在军中相处了这近一年下来,也是一并练过兵,吃过酒,彼此开过许多男人间的玩笑,此时见这个头几日还在军中相见的人,就如此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无头之尸,忍不住胸中又是怆痛,又是哀愤,心想:“我必为他报仇雪恨,将凶手也这般砍下了脑袋来。”
但愤怒之余,内心更有盘桓不去的疑惑:“是谁劫了运粮队?”
这里是徐家集往细柳城的中段路程,这一节道路十分荒僻,前后并无人烟,连军中的了望塔也无一座。依着时间推算,史以楚九月廿九大早上套车离开徐家集,大车本来就不及乘马,再加上押送金银,不免前后照应,走得又慢了许多,秋冬天时短,走到此时应该是已经及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在野外歇息。
可是——三十多个武装的军人,再加上一个运筹帷幄的史以楚,怎么会一夜之间被剿得干干净净!
韩亦昭第一遭疑心的是盗匪。徐家集是大集,细柳城是大城,两边生意来往着实不少,自也有不少匪寇啸聚在潜山山脉之中。可是附近的盗匪,大股的不过一二百人,,自身也是贫农落草,枪马未必齐全,哪里有胆量来吃下成了建制的义军?就算是冲着押解的钱粮……钱粮!
义军经制不过千人,但首建之军,本来就不完备,时时处处都需现筹,春天的时候,萧定替祁霄拟下的那个条陈里面一笔一分算得清楚,置办军兵马匹,额赋杂项,无论如何省计,头一年总也需俸饷等银十一万两。大胤官府自今秋始征发义饷,定下本是一季一解,头一个冬天该银近三万两,经了三七分的克扣,实际解到的不足二万,且有小半数是以粮秣物资抵扣,现银一万两出头,这一回交由史以楚带出来的约有七千余两。比起全年俸饷虽然不多,但人吃马嚼,备战备灾,若没这笔银两,就当真过不了冬!
运粮队遭了如此大的损伤,所载的钱粮自然早就不做指望。一辆辆大车上尽是刀砍枪扎的痕迹,似乎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又被拖进道旁的密林深处。三十一具尸体被零乱弃置荒野,或许野狼也曾经光顾,许多尸身的胸腹都已被掏开,内脏淋漓拖了出来,鸦群时时起落。正是这起落的鸦群在次日引来了道旁的行人,又辗转寻得尸身来处,报到了义军军中。待韩亦昭带人赶到现场,已经是第三日,也即十月初二的白昼。
韩亦昭心里一阵一阵的焦急。他这几日本来就全顾着萧定的小产,刚刚缓过一口气,史以楚的死又沉沉压了上来。他于这一刻突然理解了祁霄何以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就磋磨得如同老了数岁一般。当真是任谁也撑持不住!他细细查看道路车辙。六七千银两颇为沉重,若是乘车离开,总也该留下车辙痕迹,可是没有!劫掠者将义军的十五辆大车全部丢弃了!
他们是谁?意在何为?又去了哪里?
饶是白马神骏,韩亦昭赶回到军中的时候,也已经是十月初二的夜里,祁霄正眼睁睁的等着。他将情况说了,祁霄连着追问了十几遍,待知现场却再无半点痕迹,人就慢慢颓了下来,只抱住了头,不发一言。韩亦昭劝道:“咱们总也还有剩下的一半……”祁霄拿头顶着墙壁,颓然道:“不够!不够!不够!亦昭,同罗人就要来了,我早上接了军报!石丛茂说,衣带江对岸,同罗人的营帐,自昨夜起已经彻夜生火,没明没黑的宰杀牛羊!”
韩亦昭心底一寒,几乎站了起来,问道:“他们在备战!”
“他们要来了!”祁霄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韩亦昭,两眼里熬得全是红血丝。“他们要出发了!我们连他们要打哪里都不知道!我们连粮草都不够!我们……”
他痛苦地拿脑袋咣咣撞了两下墙。“我们连军师都没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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