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0章 万邦来朝(第二更)
二使者走后,章越目光烁烁。
户部尚书陈瓘,礼部尚书苏辙知道章越此时此刻必在筹谋大事。
事实上,二人想的没错。
没有联络上北阻卜不要紧,拔思巴部和汪古部对辽国本身也是时叛时附,辽国对这两部一直是钱买太平。
辽国左手拿着大宋的岁贡,右手交给了拔思巴部和汪古部,赈济当地的贫民。
拔思巴部和汪古部看到辽国给钱了态度就很好,可一旦给少了就开始呲牙,也属于养不熟的。
辽国其实也没什么办法。
阻卜各部中真正依附辽国的,主要是漠南阻卜,也是西阻卜。
就好比宋朝将番人分作生番和熟番一般,西北阻卜、北阻卜(漠北阻卜)对辽国是生番,西阻卜(漠南阻卜)是熟番。
漠南的阻卜各部主要是敌烈部与乌古部,此两部被辽国打服后,辽国设置了乌古敌烈统军司管辖。
到了后来敌烈部一分为八,两部随辽国内迁,而剩下六部被称为塔塔儿部。
塔塔儿翻译过来与鞑靼读音差不多,也是阻卜一大强部,实力比克烈部不相上下。
历史上塔塔儿部是辽国和女真忠实打手。磨古斯大叛乱中协助辽国将王罕的祖父磨古斯擒住的,就是塔塔儿部。
成吉思汗的祖父俺巴汗和父亲也速该也是被塔塔儿部所杀。
所以塔塔儿部与蒙古部和可烈部有世仇,因此成吉思汗历史上才托庇于王罕。
如今的辽国塔塔儿部甚至到了后来金国,一直是阻卜各部中最强大,也最得辽国信任的,类似于完颜部于女真中的地位。不过塔塔儿部偶尔也会反叛辽国。
纵观整个辽史,阻卜一直在叛乱,辽国对阻卜用兵一直是持续不断的。
据上次敌烈部叛辽是七十年前的事。
拉拢最强的一派来打压全部,素来是辽国镇压阻卜和女真的手段。
这一次拔思巴部和汪古部来朝贡,章越从这两名使节口中得知,磨古斯已经开始联合蔑儿乞等部持续袭扰辽境。辽国西北路招讨司竟也是一味的息事宁人。
按照另一个时空历史大安八年,也就是三年后,磨古斯引导的阻卜九部大叛乱就会发生。
这是辽国经历最大规模的叛乱,规模远超宋朝的方腊起义。
表面的起因是因为辽国‘误击’耶睹刮部所至,但实际上辽国早已在国力下滑的路上,耶律洪基临终时告诫太孙不可与宋开战,以两家百年和睦为念,不是他热爱和平,而是他明白辽国对阻卜,女真的控制越来越力不从心,不可与宋开战。
陈瓘见章越重新坐下,上前道:“辽国江河日下,反观这数年,大宋在司空主政下蒸蒸日上,眼下司空必是智珠在握了。”
苏辙亦道:“一切皆按司空谋划而行!”
章越道:“你们二人莫要奉承我。”
“我不过想到昔日隆重对时,诸葛孔明曾言‘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章越顿了顿道:“这‘天下有变’四字,真真正正的诚如是也。”
陈瓘,苏辙二人点头。
苏辙道:“先帝此生宏愿都在收服汉唐旧疆,丞相承先帝遗命,犹如汉昭烈帝托孤于武侯一般。”
“武侯七出祁山,北伐中原,可惜壮志未酬。是因荆襄不在蜀汉之手,故独木难支。”
“而今国家兵甲已足,百姓安居乐业,四海蛮夷渐安,唯待‘天下有变’之时!丞相谋定而后动,远非武侯可及啊!”
不过章越却道:“我岂敢比之武侯。”
“但唯有在鞠躬尽瘁上效仿,此生便足以留名青史了。”
先帝遗命对于章越便是一面金字招牌在手,同时先帝临终托付之言也犹如千斤之重一直压在心头。
从始至终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八个字上,章越没有辜负先帝。
陈瓘道:“昔年在幕下时丞相常教诲下官,谋事者三分在人,七分在天,故不可强求。”
“但平日若不日拱一卒,绵绵用力,久久为功,便大势来时,也无从把握。”
顿了顿陈瓘道:“可惜蔡持正他们不理解司空的苦心,甚至不少太学出身的官员也是反对此番与辽议和之事,甚至还言时至今日还缴纳五十万岁币实为国耻。”
“这些人是一心要灭了党项辽国,甚至直言现在就当收服幽燕,直捣黄龙府。”
章越闻言笑了笑,不过他明白到了他这个位置,已不是他章越一个人,他章越代表了某个利益集团,或者说某个意识形态的代表。
别看章越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自己要挡了手下们上进的路,人家也不买你的账。
何况还有蔡确,吕惠卿,章惇他们摇旗呐喊,他们的目的不仅有建功立业,还有青史书照。只要灭了党项,新党的位置就可以拔高,他们的地位史书上绝不会列入奸臣传,而是名臣传了。
苏辙听了脸一沉道:“大不了将这些人再罢了便是。要是日后灭党项事成,倒显得是他们之功。”
章越摆了摆手道:“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
“不要无端因言语上的事,责罚于人。”
顿了顿章越对陈瓘,苏辙调侃道:“再说咱们福建路啊,素来出‘帝党’。”
苏辙道:“我看不过是好大喜功罢了。”
片刻忽黄履神色凝重的入内道:“丞相,蔡持正在安州吞金自尽……”
章越闻言起身,满脸不可置信。
苏辙,陈瓘二人也是一脸惊讶,震动,檐下的官吏见数名相公如此都是惊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黄履有些梗咽地道:“持正留书血谏,请丞相挥师北伐,勿忘先帝遗命!”
章越闻言颓然坐倒在椅上:“师兄……”
章越眼前突然闪过三十年在太学门外初见,高大的槐树下,那个锋芒毕露,精明过人的青年。
陈瓘想起蔡确也是唏嘘。
而数度弹劾过蔡确的苏辙终也是长叹一声,多年恩怨随着人死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章越徐徐道:“我与师兄都是寒素出身,从无人依持一路走来,而有了今日……”
陈瓘安慰道:“丞相不必太难过,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蔡持正也是一心报答先帝之厚恩,故相从于九泉之下。”
章越道:“恢复蔡持正一切……”
顿了顿章越言道
“不,待我平了党项后……”
片刻后蔡京也是入内急道:“丞相……丞相……持正他。”
章越点点头道:“我知道,持正身后就交给你办,子弟家人先务必要看顾好。”
蔡京言道:“是。”
说完蔡京也垂下泪来。
苏辙看蔡京心底老大一阵不舒服,以往章越与蔡确关系不好时,蔡京谈及蔡确多有贬词,可众所周知之前蔡京与蔡确关系是不错的。而今蔡确去世了,对章越威胁不在了,同时见章越念起旧情,蔡京又同蔡确关系密切了。
苏辙看不惯蔡京这般作为。
陈瓘也不喜欢蔡京,当然他也知道蔡京事章越非常用心。
章越任何动态,一个眼神,随便一句话,他都非常用心揣摩背后的意思,在外办事也是言必称‘司空’,这样的官员怎叫上位者不喜欢呢。
……
元祐三年,正旦大朝会。
凛冽的北风终于歇息。
正旦的汴京城银装素裹,一派瑞兆。
宣德门城楼在雪后初晴的阳光照耀下,更显巍峨峥嵘,盘踞在帝都的中轴线上,俯瞰着四方。
丹墀之下,百官肃立。
章越身为当朝一品身着紫袍,位列诸班之首,文彦博,冯京,吕公著等名臣好似定海神针,坐镇于前。
文武百官依品序分列,赤、紫、青、绿的各色官服宛若朝霞霭霭,铺满了汉白玉砌就的广阔御阶。
天家威仪如斯。
殿陛之上,少年天子赵煦高坐于御座之上,冕旒垂珠,神采奕奕。
经历灵州大捷、西夏请降、与辽国最后请和后,这位年轻帝王的目光中又更多了几分深沉的威势。
他注视着眼前恢弘的场景,这正是章相公与众臣工们竭力营造的鼎盛气象。
诸国使节依序觐见,声调各异却饱含敬畏。
辽国使节萧禧着契丹华服,呈上国书礼物,但眉宇间难掩紧绷,不复当年动辄干涉宋夏战事的倨傲。
瓦桥关皮室军惨重的折损,宋军的善战,与宋交战两年来消耗的国力,虽说对宋朝取得了一些胜利,但对于大宋而言不痛不痒。
反是辽国国力衰退许多,对高丽,女真,阻卜控制力大减。面对宋室君臣,他们辽国世界虽竭力维持体面,但当年来使趾高气扬的态度已经不在,代之对宋朝国力日盛、军势既起的深深忌惮。
辽国使节尚且如此,党项使节一行更是战战兢兢,如同鹌鹑。
这一次党项派出了丞相李清前来拜贺,也是最高的礼仪。
礼部郎中秦观冰冷且轻蔑的态度依旧。觐见行礼时,他们额头深深叩在冰冷的金砖之上,行臣礼。
定难三州的割让,灵州的陷落、国势的倾颓、已令党项处于被灭国的边缘,唯有依托辽国方才与宋朝达成议和的协议。降表之后,面对更趋鼎盛的大宋,党项人此刻唯有惶恐和服从。
其余高丽、回鹘,交趾等熟藩使节,亦各依礼制,奉表朝贡,言辞谦卑,赞颂天朝盛德。
当然最显眼,最引人瞩目的是来自遥远北疆、初入汴京的两个新面孔。
拔思巴部使节,高大剽悍,身着光洁的貂裘,腰缠镶金嵌玉的锦带,通身草原贵胄气派。
此刻他用清晰流利的回鹘语,声若洪钟地朗声奏道:“臣奉太阳汗之命,敬献骏马百匹、白驼十峰、沙金千斤!太阳汗心慕上国华章,愿永为天朝藩篱,屏卫北疆,世世不渝!”
其声高昂有力。
礼部官员翻译作汉话在大殿前回荡,之后石得一捧旨唱诵天子敕封:“圣谕:授拔思巴部主瀚海都督,赐金印紫绶!钦此!”
拔思巴使者闻言,神情激动,再行大礼,身后侍从高高捧起金印。
汪古部使节,身着皮袍,仪态却显出倾慕文教的端方。
他深施一礼,抚胸躬身,口称:“小邦白鞑靼部,献良弓千张、玄狐皮五百!”
停顿片刻又道:“鄙部久处朔漠,慕中华教化,如渴思甘霖。今蒙天朝不弃,恳求赐予圣人之书,修习中华礼法!伏乞天子允准!”
章越心道,礼部官员很会么,这么快就令汪古部使节改变了态度。
天子赵煦目光扫过章越,见其微微颔首,遂温言应允。
诏命随即下达:“白鞑靼部诚心可嘉,封其主为‘高阙州节度使’。赐《五经》《宋律》各十匣!”
此番景象,令整个朝会达到了高潮。
阻卜二部的进贡,令大臣们纷纷点头,而辽国、党项使节此刻都是神色微妙。
拔思巴汪古部都是契丹的属部,居然朝贡起大宋了。
这不是打契丹的脸面。
萧禧只觉得自己气得肺都要炸了。
这时钟罄齐鸣,雅乐奏响,声震殿宇。
文武百官躬身行礼,万国使节俯首称臣。
“吾皇万岁,万万岁!”的齐颂山呼海啸般响起。
章越不知萧禧,李清此刻做何态度?做何想法?
遥想英宗登基时,契丹党项使者蛮横无礼之状,如今……
……
数日后,萧禧从都堂退下。
萧禧似预感到什么,再三让章越不可忘了澶渊之盟和不久前签订了宋辽夏三国和平条约。
章越听了一笑,苏辙则道辽国还在幽燕屯驻了超过三十万的大军,这叫什么和平。
萧禧闻言苦笑,保证将这部分兵马撤走。
得到了宋朝回复的萧禧急忙返回幽州。
元祐三年二月。
当萧禧带着宋朝模棱两可的回复匆匆赶回幽州时,他所恐惧的末日图景,正以无可挽回的速度在辽帝国心脏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