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力推的“大安宝钞”,乃这位皇帝效仿宋朝的变法。
新钞发行未及一载,伪钞便如瘟疫般席卷草原与市集。粗制滥造的假钞之泛滥程度,远超乎官府想象,它们与真钞混杂一处,居然难辨真伪,可见辽国制钞水平之低,也彻底摧毁了本就脆弱的货币信用。
草原上的牧民捧着刚剪下的羊毛、驱赶着健壮的马匹,换取的那些薄薄的纸片,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所有价值。
市集上,商贩们紧攥着成沓的宝钞,却连半袋救命的黍米都无法换回。
辽国的市易陷入空前的瘫痪,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被迫重新抬头,昔日繁荣的幽州街市陷入一片死寂。
最沉重的打击落在了三十万辽军。
枕戈待旦的契丹士卒们捏着军饷,眼睁睁看着它们在市上变成废纸。
为了填补那被通胀和伪钞撕开的巨大财政窟窿,辽廷不仅没有悬崖勒马,反而变得更加饮鸩止渴。
一道道严苛的政令下达至阻卜各部:“皮张税”——牧民须缴纳远超承受能力的兽皮贡赋;
“马捐”——强征青壮战马,名目繁多,盘剥狠厉如同刮骨。
在这满目疮痍、民怨如沸的危局之下,萧禧进京了,他刚到驿馆便得到消息,耶律洪基近来喜怒无常,之前言‘大安宝钞’不是的大臣,已被这位君王处死了好几个了。
耶律乙辛出走后,现在燕京再度气氛紧张。
跟宋朝变法如出一辙,反对声越激烈,反而导致了政策越不容易调整。现在大安宝钞在伪钞满天飞的情况下,不仅没有被废除,反而在一片激烈反对声中更强硬地在辽国推行,目的是维系着耶律洪基的体面。
随后萧禧进宫,看到南院枢密使萧兀纳正向耶律洪基谏言道:“陛下!南院精兵,绝不可北调镇压阻卜!”
“章三在西北日夜练兵,已陈兵二十万众,于熙河路虎视于党项!更不用说陕西四路河东路的三十万西军!”
“若为镇压阻卜而调空幽燕屏障,彼时……宋军若趁虚而入,狼奔豕突直扑兴庆府……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暴怒中的耶律洪基,他猛地抬腿,狠狠一脚踹在面前沉重的御案之上。
“哐当”一声巨响,案几应声翻倒,笔墨纸砚连同那些报告各地灾情的奏疏、户部哭穷的账册、边军催饷的急报,哗啦啦摔落一地狼藉。
耶律洪基道:“满足?!宋人夺了灵州,占了横山,逼得党项俯首称臣!他们何曾满足过?!朕岂是不知?贪得无厌!那章越……狼子野心之辈!朕岂不知其奸险?!”
“然草原若为暴民所陷,龙脉动摇,太祖陵寝为贼寇所觊,我契丹列祖列宗在地下英灵岂能安息?!此乃奇耻大辱,万世之羞!比南边章越那点陈兵恫吓……重何止万倍!南院兵马,必须北调!”
“南朝真能守信用,从此与党项罢兵?”
萧兀纳看向萧禧,萧禧心底也没有把握,想到大朝会南朝万邦来朝,如日中天的气势。
但这时候他看耶律洪基的神色,这位君王‘上无常操,下多疑心’,面对想一出是一出的皇帝,他们身为臣下也是常常惴惴不安。
自辽国变法之后,如今契丹的众大臣也学足作宋朝大臣们的毛病,左右摇摆不定。
辽国反对的官员,也言必称祖宗之法,说是大辽千古以来游牧部族的传统生活习惯。
一会言是,一会言不是。
不过大辽官员经过重元之乱,萧皇后之事,以及耶律乙辛叛逃后,不少官员政治灵敏度逐渐上来,特别是善于窥视风向的幽燕汉族大臣们逐渐成为耶律洪基信任器重的对象。
在遇到最能贯彻耶律洪基意思的汉人官员面前,辽国官员往往显得走得不够快。
有时候不少大臣本是支持耶律洪基的变法,但又因支持变法主张不够彻底,而被受到更重的处罚。
这令辽国渐渐又恢复了党争,如果说之前耶律乙辛代表是契丹人内部的寒门层面,如今则是契丹与汉这等大臣之间的博弈。
但萧禧还是有契丹人的那等耿直,他不是那等为了顺从皇帝的意思,信口胡诌的臣子。
萧禧仔细道:“宋人眼下还算守信,但迟了则难说。”
“据我所见,宋朝君臣图谋党项多年。一旦我们在幽燕撤兵,宋军从河北收束后,便可挥师西进,如此党项危矣!”
“那便速战速决!调兵北上!”耶律洪基大手一挥。
元祐四年三月,辽国西北路招讨使耶律何鲁扫古以“抗捐”为由,派兵强征磨古斯部万匹战马,冲突中屠戮磨古斯族人数百。
辽国处置叛乱就是强行镇压,无论有无道理,是非对错。面子大于一切,辽国的脸上是不能沾一点血的。
寒风卷过枯黄的草原,辽使带来的征缴“皮张税”“马捐”的敕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磨古斯这位北阻卜首领,也曾是辽国器重的人物,所以才授予北阻卜首领之职。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辽国官员拿着“大安宝钞”来部族‘兑换’牛羊,征收税赋。
他亲手将趾高气扬的辽使拖至祭台,血刃祭天!
冲天火光中,契丹军寨化为灰烬,宣告着草原与辽廷的彻底决裂。
随即檄文如鹰隼般飞传各部:契丹无道,苛敛如虎狼!其精锐丧于南国,府库空如饿狼之腹!吾辈当共逐昏主,复我室韦天地!
顿时北阻卜闻檄而动。
各部骑兵如潮水般汇聚,旬月间竟聚十万余众!
辽将耶律何鲁扫古轻蔑叛军为乌合之众,率部急进胪朐河,却一头撞上磨古斯以逸待劳的精骑。辽军仓促应战,在熟悉地形的草原骑兵穿插切割下溃不成军,尸横遍野。
此役大胜,令磨古斯威震漠北,他顺势自立「阻卜可汗」,携大胜之威,十万铁骑直扑辽国上京临潢府!
一时之间辽国北境,烽烟蔽日!
面对滔天巨祸,耶律洪基不得不吞下苦果。他紧急启用名将耶律斡特剌为西北诏讨使,率从幽州返回的大军往北阻卜平叛。
……
河东府。
北地的凛冽寒气和都城汴京的政治肃杀一起传来。
吕惠卿日渐苍老而紧绷的脸庞。他刚放下那份来自都堂的公文,里面例行公事般的安抚词句下,在他看来冰冷的警告与无形的绳索。
蔡确在安州吞金自尽的余波未平,矛头便指向了吕惠卿本人。
这个昔日变法的急先锋,手握河东重兵十余载的经略相公,而今疲容满脸。
吕惠卿不知这到底是不是章越的意思,但他看着几条弹劾抄本,似蔡确就这么被逼死的。
他知道,自己已是岌岌可危。
他如同立在悬崖边缘,一阵狂风,就能将他彻底吹落。等待他的结局,或许是比蔡确的安州更远的贬所。
左右道:“节帅,事到如今,只有给章三写一封信,道明相公这些年的委屈方可。”
河东路转运副使吕温卿道:“什么委屈?咱们决计不写。节帅也是给朝廷立过大功的,镇守河东十余年,党项辽东多少兵马都被拦下了。”
“咱们不仅无过,还是有功。”
“章三敢这般待兄长,势必寒了天下之人的心。”
对方道:“话是这么说,但朝廷就是这般无情,有用你时且好生款待的。”
“如今灵州已是克服,辽国自顾不暇,朝廷实已不必再指着我们了。”
“朝廷这些年最喜欢翻旧账,当年熙宁变法时之事拿出重提。”
吕温卿道:“哥哥,如今听说陛下虽年幼,但圣资聪睿,咱们上疏陛下好了。”
吕惠卿听闻后一言不发,最后道:“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认过错,哪怕是熙宁七年时。”
“但而今不比当初…”
熙宁七年时,王安石第二次复相,身为参知政事的吕惠卿也没有因自己的前途向王安石低过头。
不过当年是当年……
顿了顿吕惠卿道:“蔡持正当年拿了那么多人下狱,有今日也是因果循环。”
当夜吕惠卿写了一封信。
写完信后吕惠卿往床上倒头一躺,双目一闭。
……
朝廷确实在清算吕惠卿,发起之人乃是苏辙。
没错,苏辙可以放过蔡确,却不会放过吕惠卿。除了苏辙之外,还有数人也在期间出力,那就是韩忠彦和蔡京。
章越立即将苏辙,韩忠彦,蔡京三人都叫到府上,此外还有一个与此事没关系,却是章越的心腹陈瓘。
苏辙一口就认了,他授意下面的官员下文为难吕惠卿的。
“吕惠卿!此人昔日夤缘幸进,当年依附王荆公,位居执政高位,协理新法之弊政,可谓罪孽深重!其为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时,巧言令色,蛊惑先帝;位居参知政事,更行手实法等苛法酷政,盘剥下民,使怨声载道!”
“其青苗,市易诸法,名为利国,实则害民,致小民流离失所,怨气上干天和!蔡持正已过后,吕惠卿焉能独善其身?”
“吕惠卿排斥异己,构陷忠良!当年章公,冯京,皆因其构陷而罢黜。先帝朝言路阻塞,皆是其过。家族子弟倚仗其势,横行乡里……”
章越道:“我听说吕吉甫约束子弟甚严,或是地方官员有所夸大。”
章越心道,开玩笑,似蔡确,吕惠卿,章惇都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所以他们一般都会约束子孙亲近,不让他们犯错事,以免落人口实。
似章越,吕惠卿虽说都喜欢任人唯亲,但绝对会行约束,因为根基太浅,怕举荐不当牵连到自己。
甚至章越初为官时,还打算做孤臣。
孤臣就是只跟一个人,下面没有人。
出身寒门,怕当干系,故避免结党,对皇帝而言,只有孤臣才用的比较放心。
见章越有保吕惠卿的意思,苏辙当即没有再争。
韩忠彦则道:“司空,收服汉唐旧疆乃先帝之遗愿。先帝遗言将此事托付给你,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但我听说,吕惠卿在河东自言,非当时司空在京,则先帝临终托付之人在他。”
章越听了心道,吕惠卿此人便是这般,就算没有我,先帝就会将后事托付给你了吗?
在元丰年间先帝对吕惠卿印象已是极差了。
章越早从旁人那听说了此事,但言道:“这话是道听途说,未必当得真。”
章越话是如此说,但是不免想起吕惠卿当自己是对手,在熙宁时先帝想用自己与吕惠卿二人择其一,日后接替王安石为相,继续变法之事。
后来吕惠卿先着一鞭,比章越早一步登了相位,不过章越却笑到了最后。
但是对于昔年的竞争对手,在政治斗争中确实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先帝在时,我要卖你几分颜面,而如今……我大权在握。
蔡京见章越脸色,他本已打算偃旗息鼓,而今又反过来言道:“吕吉甫居然在河东说这等话,难不成还舍我其谁不成。”
蔡京善于窥视章越心意,能明白不言之隐。
他最擅长闻风而动,官场上步步紧跟。
“启禀司空,下官还想到一事,日后朝廷收复了汉唐旧疆,吕吉甫不也成了有功之臣。到时候当怎么赏?”
蔡京此言,连陈瓘也意动。
韩忠彦道:“丞相,弹劾吕惠卿之事,我有参与。”
“原因无他,丞相的滔天之功不可有他人染指。”
“此乃从大局上考量!”
章越看了韩忠彦,对方背着自己作决定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然韩忠彦办事,也是站在章党整个利益集团上来考量。
章越没有说什么,而是回到书房,这时候得知吕惠卿派人送信来。
信中请求章越手下留情,等灭了党项后,再罢了他差事不迟。吕惠卿再度在信中表示,愿意为章越鞍前马后,尽绵薄之力。
章越看了信后长叹一声,吕惠卿此人心高气傲,这么多年来,算是第一次低下头低声下气地给自己写了一封信。
他当即亲自提笔给吕惠卿回了封信,召他入京叙职。
……
吕惠卿接到信后立即动身入京。
吕惠卿再度看见他魂牵梦绕的汴京城后,也是感慨良多。
从得意再到失意,从炙手可热再到闲置,再重新起用,又到了人人避之不及不知多久。
他吕惠卿这一次进京,京中官员都不敢来拜见他。
以年岁而论吕惠卿还有一段日子,但以仕途而论,恐怕随时会终结。
到了章府,章越亲自迎接吕惠卿。
二人数年没见,都是唏嘘一番。
章越道:“这些年都苦了吉甫你了,坐镇河东,西面是党项,东面是辽国,维持这个局面到今日不易。”
吕惠卿听了章越这么说,眼眶微红道:“能得丞相此语,吕某死而无憾。”
现在章越权势极大,吕惠卿说话更是从未有过的恭敬客气。
章越眼见吕惠卿这般,既有出一口当年怨气的舒畅,同时也为吕惠卿现在的处境有所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