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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第一章

一面面绑成的钢筋骨架墙像一张张巨幅的渔网撒在灰蒙蒙的天空里,那些绑铁扣的农民工就像一条条被捕获的鱼牢牢地吸附在渔网上。

高加林看着手法快的如同魔术师的绑扎工;再看看正在几十米高空和十几个架子工紧张作业的燕路平。几十斤重的钢管单手擎起,另一只手安装卡扣,从容镇定动作娴熟,两脚敏捷协调地游走于仅用四根钢管搭好的方框上。没有防护网,只是单单用钢管搭起的骨架作为一切的支撑,看的人胆战心惊。他们就像在上演惊险刺激的杂技,勇敢无畏又轻盈协调。高加林对他们既担心害怕还充满钦佩,这是最考验人气力、胆魄、技巧等多项能力的工种,还要不怕脏累。

离工地稍远的一个简易工棚里,拉钢筋的贺炳寿显得稍微轻松些。他熟练地把钢筋放进拉丝机,另一端直直的钢筋便源源不断地抻拉出来。

这是项不太需要技术费力较小的工种。他年龄大,算是照顾。工钱跟燕路平等没得比,但他心里没有不平衡过。在工地上干总比家里那十多亩收也看天荒也看天的山地收获的要多。年景好尚能温饱,要是天旱,恐怕连儿子的学费也要借贷了。

他是村里出来打工比较早的人,没多少文化的局限致使可供他选择的工作注定以建筑工地为主要选择。像他这种年龄偏大又没多少技能的人只能干最初级的活,不会有任何提升的机会。高收入的工种干不了,轻松又不需要技术的轮不上他,能在这里看看拉丝机已是周广顺最大的体恤了。

高加林发现,这群外表粗野放荡爱酗酒打架的汉子,几乎都有一手擅长的绝活:燕路平搭脚手架胆大心细;周广顺垒砖砌墙不用吊线;李青林抹墙皮又快又平;就连赵铁锤赵铁蛋都有拿手的刮腻子、喷真实漆、防渗漏的硬功夫……而他一个刚入门新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小工:筛沙土、和水泥、往塔吊斗里搬砖,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钱。土建的劳动强度比在家种地高得多,第一天双手就磨出了血泡,手套和血泡粘在一起,下工往下摘手套时钻心地疼,只能在凉水里泡一阵子,才能把皮肉和手套分开。没谁同情他这份痛苦,更没巧珍那样的可心女子在他的烂手上涂擦紫药水。受不下苦只能成为被嘲笑的可怜虫。被从断了钢丝绳的塔吊上掉下的钢筋砸死的;从脚手架上掉下摔残的;被钢筋头子戳穿脚掌的……都不鲜见。他这点皮外伤都让人懒得抬眼皮,第二天照常出工。在外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一天不出工一天没工钱,还得掏钱吃饭。此前他听闻过工地上磨皮掉肉样的艰辛,也有几年营务农活的历练,可还是被工地上役使牲灵般的劳作震撼着。

被各种机械和一环扣一环的死板程序驱赶着不得片刻闲暇的被动性适应,把每个人都变成了工地这台大机器上的一个部件。简单机械性的劳动动作很快就能固化成一种肌肉记忆。极度疲劳浑身酸痛的高加林,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到那张脏兮兮的地铺上一睡不起,那可是骨酥肉松舒爽通透的莫大享受。

工地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他牢牢固定在这方嘈杂忙碌的小天地里,日常生活简单到仅剩干活、吃饭、拉屎和睡觉。

一圈简易薄铁皮把工地四周和县城作了切割,二者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在这天仅一隅地仅一方的工地上,到处都是灰土弥漫烟尘盈天。干涩沉重的水泥垛;小山般粗拉灰暗的面包砖;高耸的塔吊;示威般轰鸣的机械;嗡嗡作响的电焊;不同建材间清脆生硬的撞击;穿着灰暗肥大分泌着旺盛雄性荷尔蒙气息公牛般健壮的男人,共同构筑成工地特有的粗糙压抑气氛,紧张单调的空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舒缓,连人与人的交流都有不容置疑的命令色彩。高加林早已麻木的感觉器官处于半休克状态,心中唯一的渴望就是把时间熬完,借着吃饭机会顺便休息个把小时。

身心已入涅槃之门,工地这座大熔炉已对高加林进行着极限淬炼。他知道:这种付出是免不了的,只有把农民工血汗作为粘合剂,融入这些彼此毫无关联的建筑材料里,让他们相互接纳融合为一个整体,人们才能领略到跃动着人类智慧的现代城市风采。

人人都有辛酸泪,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这帮苦哥们谁不是拼着命养家糊口。时间稍长,每个人的底细他也大体了解了些。从贺炳寿嘴里得知:别看周广顺表面光鲜,志得意满,每天夹个皮包兜子出入各种交际场所,还不是到发包商那里溜沟子说好话,还不一定好使。工程干完了还要腆着脸去结工程款,有时钱回的不及时,就夹在发包商和农民工之间吃夹板气。

最叫人理解不了的是这家伙古板的要命,他婆姨已给他生了三个女娃,不死心,非要生个男娃。他的眼神常年保持着对陌生人的警觉,他看谁都像搞计划生育的,就像逃犯看谁都像警察一样。平日也不敢和婆姨住一块,跟农民工一同滚大炕。别看大小也算一号老板,可抠掐的要死,有时揽不到活或下雨阴天干不了活,他就一天只吃一顿。总的说,就一副拉了趁热接着吃的架势。可也别说,那么一大家子就指靠他一个人哩!对手下的农民工还算过的去,至少很少拖欠工钱。这老天啊就睁睁眼给他个男娃吧,看把老周苦情成个啥了!周广顺感叹着。

相较于周广顺,高加林对和自己睡同铺沉默寡言的燕路平更好奇,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座神秘的古堡吸引着他。最终关于燕路平的神秘也从贺炳寿那里得到了答案。

燕路平的人生变故源于未婚妻弟弟的一场大病,他的爱情止步于那笔巨额医疗费。

眼睁睁看着挣扎在疾病中的儿子,没钱治疗的窘迫,未婚妻的父亲经历了怎样的熬煎?还有比至亲儿女在眼前忍受着痛彻心扉的折磨,父亲却毫无办法更焦心的吗?在做出那个卖女儿般的抉择背后,老人怎会不知道要忍受别人如芒目光中夹杂的谴责。但和儿子的生命相比,又好像微不足道,没有切身体会作为父亲几近崩溃的绝望,就轻描淡写地站在道义制高点上指手画脚是面目可憎的。

如今,他理解了那一万元的医疗费包含了多少酸涩和泪水。他燕路平一个精壮汉子凑齐这个数尚需如此歇斯底里的拼命外加三四年时间的积累,对两个没多少劳动能力的老人和一双尚未成年的姐弟,又意味着什么呢?他早已原谅了未婚妻的父亲。当生死存亡严酷地摆在面前,任何有利于生的选择都是可以原谅的,毕竟生存下去是第一位的。在生存重压下的人性是经不起用金钱测试的。世界上最残酷的故事是:父母看着孩子的生命之光日渐式微却无能为力。人与人最远的距离是:病魔就在眼前,而你的经济实力却够不着打败它的救命药。

于是燕路平的未婚妻跟给了她家一万元的商人结了婚。

他与未婚妻差了一万元的距离。这个抽象的长度是多少?没有切实的感受,那仅仅是个数字概念。等他打工攒够了一万元,便真切感受到了这轻飘的数字里浸淫了多少艰辛与汗水。他耗费了三年时光用泪水汗水打开了一个沉重的谜底,可这时前女友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留给他的只有“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黯然怅惘。他的一万元早过了时效,徒增了今天的太阳晒不干昨天被子的遗憾,更挽回不了走远了的未婚妻。钱挣到了,初恋早已失去,他也失去了开朗的性格和许多愿望。

等他攒够一万元的那天,从银行里全提了出来,守在桌子上喝了大半晚上酒。两大碗白酒下了肚,两大碗眼泪流出了眼眶。

他原谅了未婚妻,是她挽救了那个家庭。她没有不顾父母只顾自己的幸福。本可以把家庭丢在一边跟他远走高飞,但她没那么做。就冲这一点,他燕路平没看错人。毕竟人的一切理性思考和煞费苦心经营起来的道德体系,在非常事件面前,都必须让位于生存。

高加林看着脚手架上正凝神屏气机警敏捷地忙碌着的燕路平,心中生出不尽的钦佩。这个外表平静淡然敢爱敢恨狂放洒脱的青年人把爱追到了山穷水尽!在美好的年华里,燕路平的初恋和金钱发生了你死我活的对立,让人悲哀的是山盟海誓的爱情在金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重型载重车碾带起的泱泱烟尘寻着一切能落脚的地方。这些空中精灵尤其钟爱人的鼻孔、眼睛、口唇等湿润敏感部位,这样的环境,不一会就使人鼻眼麻痒喷嚏连连。人脸上的汗水变成黢黑墨汁样,劈开脸上的灰尘蜿蜒成一道道滴流,晕开一抹抹灰黑色。

水泥搅拌机像个永远吃不饱的饿汉“嗡嗡隆隆”地抗议着。高加林已被搅拌机延展为它的一部分,他不停地往里面倒水泥、石子、沙子。机器附近的材料已消耗掉,水泥垛子、沙堆、石子堆离搅拌机越来越远,高加林和另一个往搅拌机里填料的工人劳动强度也越来越大。肢体机械地重复着枯燥单一的动作,很快便校准了动作幅度的大小、力道的轻重。当一切都搭配的恰到好处时,人就进入到机器样固定、准确、单调、有效的工作状态里,那是不用大脑参入想停也停不下来的麻木。

高加林有意用光怪陆离的意念塞满半模糊半晕眩的思维;有意淡化时间的存在,使意识和躯体处于分离状态,肢体忙碌的同时,思维却天马行空游荡在遥远缥缈的虚幻里。

随着机器的戛然而止,四周一下子清净下来,高加林一时无法适应这骤然的安静,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软软地瘫靠在沙堆上,一动也不想动。终于又度过了劳筋苦骨的一天!他掬起一捧沙子搓了搓手上的灰土;揩揩脸上的汗污,长长出了口气。

吃过晚饭,大家正神吹海聊,精力旺盛的刀子锤子四下央求别人甩几把扑克,满身倦怠的人们都懒的搭理他俩。高加林则正用蘸了水的毛巾擦洗着身子。这时周广顺从外面走了进来,腋下照例夹着黑皮夹子。

“好了!好了!都别蛤蟆吵坑了。发工钱了哈!”他把皮夹子往饭桌上重重一摔,一声沉闷的声响把人们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

一堆脑袋挤成一圈围在饭桌旁,七嘴八舌里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亢奋。忍受了骨肉分离的精神折磨;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劳累,还有什么比梦寐以求的钞票更为真实可信呢!在由精神向物质转变的时代里,钱早已成为最敏感的存在,想把人从麻木激活为亢奋状态,这种介质最为快速有效,人们刚才还灰蒙蒙的眼神刹那间闪起了光亮。在举目无亲的环境里,钱是惟一的交际语言;没钱会立即陷入困境,自尊立马遭到伤害。钱是镇静剂也是人前的底气,有谁敢在没钱的前提下测试一下人性?尤其家里有常年生病的老人上学的子女。在生活重压下,有多少说不出口的对钱的渴求。

周广顺潇洒地拉开皮夹子,先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出工记录,仔细和每个人核对着。然后拿出一沓蓝莹莹的百元大钞,烫人眼球的阿拉伯数字“100”在灯光下更加璀璨。

高加林这一月是满勤,除去伙食费足足剩了五百元。当周广顺把五张洇润着幽蓝光晕括挺硬挣的百元大钞递到面前时,他压抑住激动,用稍稍颤抖的手接过汗水结晶成的钞票,这是对他劳动的认可和称量,全部的艰辛付出得到了回报。五百元对家里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一次性得到过这样可观的一大笔收入。

其他人和他一样也拿到了应得的一份,每双眼睛里都盈溢着看得见的满足兴奋。钱有千百种让这些民工腰杆主壮的理由;也有千百种欲望滋生在毛茸茸麻酥酥压抑了很久的情感温床上。

周广顺像个广布恩泽的施主,半关心半教训地说:“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不就裤裆里那点事嘛!咱的每一分钱都是汗水里捞的,不信你们闻闻,哪一张不透着血汗味?咱那钱可不能往那无底洞里扔。老规矩,明天歇着,能回家的回去趟,把一月的钱和攒了一月憋得难受的那点玩意都留下。后天一早抓紧回来,看样子往后不愁没活干,大把的票子等你们往家搂哩。”

底下嘿嘿傻笑了几声,赵铁锤站起来,不正经地打趣着:“看周大哥说地,那哪能哩,累都累死了,谁还有闲心思想那玩意!是不是?兄弟们!”

人们谁也不接他的话茬,只是哄笑着。

“锤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别人还有泻火的地。你他妈至今还耍着单。我可告诉你,你一年挣了多少钱,我可记着账,你小子年底拿不回家钱,哼,小心我把你割成太监!”

周广顺又对赵铁蛋说:“刀子,你和锤子离家远,要不回去呢,你就看管着他把钱存进银行。兄弟们,你们吃点喝点,这没啥,要是把钱糟践了,我都替你们心疼!”

周广顺满腔真诚地叮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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