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蹙起眉头,沉声说道:
“此物造之需要旬月之久,耗材巨万。”
“然今日事急……也只能如此了。”
於是拍案而起,下令道:
“即日採石伐木,便是倾尽会稽林木,也要造出雷公砲!”
时值梅雨渐歇,汉军遍伐嵩麓古松。
百姓见军士砍斫社树,皆掩面而泣。
更有老翁抱树哭曰:
“此树乃光武年间所植,今竟作攻战之具乎!”
军士斥之不顾,竟旬日间毁百年古木三百余株。
及至秋月初临,五架庞然巨物终立阵前。
机括转动时,投竿仰如巨鱷张口,配重箱內塞巨石逾越千斤。
陈登亲执赤旗指挥,但闻破空声如霹雳,百斤石弹轰然砸向城楼。
“天罚!此乃天罚啊!”
温县守军哭號奔走。
他们地处偏远,许多人都没见过这种新式武器。
石落处女墙崩裂,箭楼倾颓,更有民居轰然倒塌。
稚子惊啼於母怀,老嫗跪地频叩首,满城皆闻悲泣之声。
孙权疾行在残垣间,忽见石弹坠於身前十步,卫队急举盾围护。
尘烟散尽,但见地陷三尺,吴王玄甲尽染灰土。
张昭踉蹌来报:
“大王!北门瓮城已破,齐军敢死队突入巷战了!”
孙权骤然色变,赶忙下令军士前去阻截。
经过半日的拼杀,总算將汉军堵在城外。
但城墙已经被轰出了缺口,明日汉军一旦发动总攻,吴军就抵挡不住了。
当夜,吴宫內烛火通明。
孙权环视群臣,沉声说道:
“今齐军器械精良,卿等可有良策?”
孙静出列急奏:
“臣奉命备海船三十艘於津口,现值东北风起,当浮海避祸。”
说著,他展开海图,以手指介绍道:
“亶洲在东海中,徐福所止之地,可容万姓。”
“荒谬!”
话音方落,张昭振袖而起,喝斥道:
“弃祖宗坟塋,奔化外蛮夷。”
“昭虽老朽,寧死不离故土!”
其余文臣也纷纷附议,都表示绝对不能捨弃故土,去跟蛮夷住在一起。
殿中顿起爭执。
孙权按剑,沉吟道:
“孤尝观《史记》,徐福求药事本渺茫。”
“若亶洲果为瘴癘之地……便是与夷人同居。”
“其辱尤甚投降齐军,倒不如倒戈卸甲。”
言未毕,闞泽突朗声曰:
“臣夜观天象,有紫气东聚於海。”
“昔秦始皇求蓬莱而不得,安知非天命待明主?”
然后又一指海外星空:
“今岁太乙移宫,正应东海王气!”
城外杀声震天,传令兵血染征袍奔入:
“齐……齐军破西门了!”
原来汉军,於半夜之时,发动了突袭。
孙权剑鞘坠地,长嘆一声:
“即传令军民登船!”
谁知號令一出,满城譁变。
老卒抱柱哭曰:
“吾家三代葬吴地,岂能弃坟塋与鱼鱉为邻!”
无数百姓举著火把涌来,哭喊声震天动地:
“寧作汉家奴,不为夷洲鬼!”
一时间,
百姓爭藏地窖,军士纷纷解甲。
甚至孙权的许多亲卫都不愿出海。
他们都不愿意捨弃故土,去跟夷人住在一块儿。
最终,登船者仅八千士卒並两千百姓,余者竟持械抗命。
混乱间十岁孙鲁班被衝散在人潮中,孙权返身欲寻,忽见汉军铁骑已衝破街巷。
闞泽强扶御驾:
“大王慎之!若为齐虏,则江东永绝矣!”
张昭忽解綬带掷地:
“臣终不能事海岛之君,惟愿以残躯阻齐军片刻!”
竟率家僮百人返身迎敌。
当然,
是“迎敌”还是“迎敌”,那也不得而知了。
孙权登楼船望见爱女身影渐没於烽烟,嘶声唤乳名:
“大虎!大虎速来!”
孙鲁班提著裙裾奔上雉堞。
“父王!”
稚嫩哭喊穿破涛声,孙权伸手欲跃,却被眾臣死死按住。
却见小女孩被裹挟入逃难人潮,终不可得。
帆席饱饮秋风,艨艟渐次没入海雾。
岸上哭嚎声与汉军战鼓交织,唯见温县城头汉旗招展,將那抹小小身影彻底吞没。
波涛汹涌处,孙权指甲深掐入舵楼栏杆,渗出缕缕血丝。
海天相接处忽现黑云压顶,暴风雨將至。
这支仓促成军的船队载著东吴最后残梦,向著渺茫的亶洲漂去。
闞泽望著晦暗不明的天际,喃喃自语:
“徐福当年所见,亦是如此沧溟么?”
此时汉军砲石已轰击津口,浪涛间舟船剧烈摇摆。
陈登站在破败的城楼上,远望帆影渐没海天之际,便命停止发砲。
城池既破,便没有必要在惊嚇军民了。
海风捲起他征袍猎猎,陈登沉声道:
“孙氏既然离开了华夏之地,便权当他已灭吧。”
……
温县城头残旗低垂,护城河水泛著暗红。
城门洞开,黑烟自瓦砾间缕缕升起。
时任监军的鲁王刘永按剑而行,铁甲鏗然。
身后亲兵如狼似虎地驱赶著跪伏道旁的降民。
“仔细查验,莫教孙氏余孽漏网!”
刘永声如寒铁,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人群。
他恨极了孙氏。
因为孙氏的负隅顽抗,使得他们多耽误了数月的时间。
尤其越往南走,气候便越恶劣。
而军队的补给也难以跟上。
饶是身为监军的他,这段时间过得也相当不好。
就在巡逻之时,刘永目光忽瞥见一垂髫女童身著蹙金绣云纹锦衣。
她虽满面尘灰,犹难掩一身贵气。
刘永当即挥鞭指道:
“拖出来!”
军士如鹰攫兔雏般將女童摜至道中。
刘永以剑鞘挑起女童下頜:
“汝是何人?”
女童唇色惨白,惟见珠泪滚落。
鲁王冷笑一声,环视眾俘:
“有检举者,赏十金!”
半晌,人群中有老嫗颤手指认道:
“此乃吴主幼女……孙鲁班……”
话音未落,即被军士拖走。
刘永仰天大笑:
“孙权老儿负隅顽抗三月,今弃子女遁海而逃。”
“合该汝代父受罪!”
言罢,以剑尖轻挑。
锦衣应声裂帛,露出莹白肩头。
女孩惊哭声中,忽闻一道清朗喝止:
“二兄且住!”
眾视之,乃梁王刘理踏血泊而来。
玄色战袍拂过残肢,將刘永拦住:
“孙氏既灭,何苦凌虐孤雏?”
话落,解下大氅,覆於女童周身。
刘永见此,勃然作色道:
“孽种不除,莫非待其长成復仇乎?”
说著,以剑锋转向兄弟:
“吴地方可,尔便迫不及待地要收买人心了吗?”
刘理轻笑道:
“……二兄慎言。”
“父皇历来优待降虏,兄欲抗旨乎?”
氅风中女童偷眼望去,但见这位王爷眉目温润,与鲁王狰容判若云泥。
“休拿父皇压我!”
刘永剑穗剧颤,“纵使汝巧言令色,东宫之位早属长兄。”
“尔不过是一藩王,也敢覬覦大位乎?”
“弟从未覬覦大位。”
刘理截口反问:
“倒是二兄你,何以提及储君便方寸大乱?”
语未竟寒光乍现,鲁王剑尖已抵其咽喉。
剎那间双王亲卫剑弩齐张,戈矛相击之声惊起寒鸦。
忽闻马蹄如雷,征南將军陈登率铁骑突入阵中,双戟分格二剑:
“大王欲使亲者痛仇者快耶!”银
甲映著落日,竟似神兵天降。
原来早有人將二王爭执之事,报给了陈登。
刘理收剑入鞘:
“陈將军明鑑,本王不过自卫耳。”
那边刘永犹自厉喝:
“老三!可敢各领万军决胜负耶?”
“別以为诸王当中,你的武艺最强,孤便怕你。”
“论单打独斗我不怕你,论行军布阵我更比你强。”
刘理轻笑一声:
“好啊,改明儿你我各带一万军马。”
“看谁得胜回朝,看谁全军覆没!”
陈登震戟顿地,厉喝道:
“吴地未平而宗室相残,陛下闻之当如何?”
“二王还不住手!”
声如洪钟,震得残垣簌簌落尘。
“陛下若知皇子相残,该当何痛!”
刘理收剑入鞘,笑意未达眼底:
“本王不过欲保孙氏遗孤周全,秉承父皇理念耳。”
陈登乃令亲兵將孙鲁班安置在县衙东厢。
八名甲士持戟守住院落,老军医奉命前来敷药时。
却见女童仍紧紧攥著梁王斗篷的絛带。
“好生看顾,若有差池军法从事。”
陈登嘱咐完校尉,转身对二王拱手: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还请二位殿下各归本帐,明日钦使將至,莫要失了宗室体统。”
刘理頷首致意。
刘永却踢开脚边碎瓦,冷笑声惊起檐下宿鸟。
“陈元龙,你今日这手和稀泥的本事,倒比攻城手段高明些!”
陈登微微一笑,並不答话。
夜深时分,陈登独坐帅帐,指尖反覆摩挲军报上的火漆印。
忽闻亲兵来报:
“庞士元先生已至三十里外驛亭!”
翌日辰时,三通鼓响彻温县校场。
尚未清理完毕战场,便临时设起香案。
庞统手持黄绢圣旨而立,朝阳將他衣上孔雀补子映得流光溢彩。
“……咨尔征南將军陈登,克復吴会,荡平海隅……”
庞统抑扬顿挫的宣詔声里,刘永瞥见刘理唇角微扬,忍不住轻嗤一声。
直至念到:
“进征南大將军,赐金五百斤,增食邑二千户”时,
连两侧將领都响起细微的抽气声。
“臣登,谢陛下厚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登三叩首接旨,玄铁甲冑与青石相撞鏗然有声。
待三十余项封赏唱毕,陈登叩首谢恩时。
眼角瞥见庞统腰间悬掛的李相玉佩。
陈登虽身处江南,但也时常关注著朝事。
隨著荀攸年老,逐渐退出政坛。
李翊似乎有意要把庞统扶持起来,顶替荀攸的位置。
现在庞统虽看似只是跑腿,过来宣读圣旨。
甚至很有可能也代表了李翊的耳目。
待起身接过圣旨后,陈登执其手笑道:
“凤雏先生远来辛苦,不如暂歇半日,容某设宴洗尘,看是如何?”
“大將军美意心领,然王命在身,统还急著回去復命呢。”
庞统拱手推辞。
话音未落,却被陈登截断道:
“莫非先生嫌边塞酒薄,不肯赏光?”
说著,手指轻叩案上尚未启封的吴宫御酿——
那是昨夜从孙氏旧库寻得的二十年陈酿。
庞统无奈,只好拱手表示恭敬不如从命。
酒过三巡后,陈登亲自为庞统布菜。
银箸夹起鱸鱼膾时,似是隨口问道:
“李相遣君前来,可另有教诲?”
见对方举杯的手微微一顿,琥珀酒液在杯中晃出涟漪。
“相爷只嘱將军好生整飭军务。”
“没有別的吩咐了吗?”陈登问。
“没有了。”
“统此次前来,也只是因战事告一段落,奉命前来犒赏三军。”
“至於战事完全结束,抚定完吴地之后的犒赏,那还是需要等候朝廷的消息。”
庞统说话滴水不漏,已然成为一个极为成熟的政治家了。
陈登思忖半晌,终是道:
“听足下的意思,朝廷是要陈某暂时留在吴地?”
“……是要大將军在吴地完成战后的抚定工作。”
庞统晃了晃手中酒盏,咧嘴笑道:
“毕竟江南虽暂时打下,但诸县许多地方只是传檄抚定。”
“在完全巩固江南统治之前,朝廷暂不会对將军另有安排。”
这句话,
既是一颗定心丸,又是一次试探。
陈登眼睛眨了眨,旋即抚掌笑道:
“既然朝廷如此安排,登自然不敢不从。”
“对了,那不知两位监军……?”
“也暂时留在吴地。”
庞统立马接话说道。
“统此来只是传话,不过听朝廷的意思,两位藩王在江南之战中也有功勋。”
“看陛下的態度,是打算给他们另择封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