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6章 吃外食的骡马
何孝魁拖著疲惫的双腿,在宣南坊七拐八绕的陋巷里穿行。他特意绕了远路,避开几条常有巡丁盘查的大道,终於在宵禁鼓声密集响起之前,回到了自家那座位於骡马市街后巷深处的小院。
这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小院,门扉低矮,土墙斑驳,仅有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和一间灶房,侷促得几乎转不开身。正房住著他的老母亲和刚会走路的幼子,西厢房则是他和髮妻吕氏,以及稍大些的女儿的棲身之所。
篤篤篤。
何孝魁抬手叩响了院门。
“谁呀?”门內立刻传来一个女人带著警惕的询问声。
“我。”何孝魁简单地应了一声。
门閂拉动,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何妻吕氏那张普普通通的农妇面孔。她看到丈夫,眼中闪过一丝安心:“当家的,回来啦?怎么这么晚?”
何孝魁没答话,甚至没多看她一眼。他挤进门,径直走向灶房旁的水缸,抓起掛在缸沿的葫芦瓢,舀起满满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猛灌起来。冰凉的水顺著嘴角流下,打湿了前襟,也暂时浇灭了一路奔波的燥渴。
吕氏被他的无视弄得有些黯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关好院门,落了閂。
何孝魁喝完水,长长吁了口气,胃里却开始咕嚕嚕地叫唤起来。今天跑得脚不沾地,只在路上买了个巴掌大的硬面饢对付,此刻早已消化乾净。他抹了把嘴,正想开口让吕氏把饭菜端到厢房去。
吱呀——
正房的门开了。何孝魁的老娘倚著门框,脸色沉沉地瞪著他,幼小的儿子怯生生地抓著她的裤腿,好奇地探出头来。
何孝魁心里一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小声喊了句:“娘。”
“哼!”老娘重重哼了一声,声音带著不满,“还知道有我这个娘呢!到哪里鬼混去了?天都擦黑了才著家!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何孝魁嘿嘿一笑,脸上堆起笑容,一边伸手往怀里掏,一边解释道:“娘,您想哪去了!我今儿……去阜成门那边的支行兑了点钱,绕了点路,这才晚了点。”
老娘眉头皱得更紧:“你自己不就在银行当差吗?跑阜成门那么远去干什么?”
“嗨!財不露白嘛!”何孝魁从怀里摸出那两锭沉甸甸、在昏暗光线下闪著诱人银光的制式银錁子,献宝似的凑到老娘面前,“您看!您瞧,二两!足秤的雪银!人家赏我的银票,我要是就在正阳门支行兑了,柜上那些人精不就知道我今儿得了大赏了吗?”
那两锭晃眼的银子一下子吸引了老娘全部的注意力。她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些,刚才的怒气消散了大半,只剩下震惊:“给……给谁的赏?送个信跑个腿,能赏这么多?”
“嘿嘿,那些西洋番商给的!”何孝魁挺了挺胸脯,“今儿个我替高公公跑腿,给他们送了封要紧的信,人家二话不说就赏了这个数!”
老娘仍是难以置信:“送个信就值二两银子?他们……他们这么大方?”
“单是送信当然不值!”何孝魁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压低声音,带著点神秘兮兮的炫耀,“可我是打著『高公公座下听差』的名头去送关乎户部尚书的信!他们敢轻视?呵!是不想在我大明的地界上做买卖了?”
老娘闻言,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满脸诧异:“你……你什么时候成了高公公座下听差了?”
何孝魁满不在乎地“嘖”了一声:“我不是,还不能说吗?他们信了不就得了。”
“你这憨儿,怎么敢打高公公的旗號!索要人家这么多钱?”老娘突然担忧起来,“二两啊!快当你两个月的工钱了!”银行给何孝魁开的月钱是每月一两二钱,这本身就不是一笔小数,比好些在东便门下死力气的力工挣得都多了。
“不是我要的,”何孝魁辩解,“是那乌东主自己塞给我的。”
“当然是他们塞给你的,你都是『高公公座下听差』了,他们能不塞给你吗?”老太太倒是想得透彻,“高公公知不知道你收了这些银子?”
“高公公当然知道!我回衙门交差的时候,跟小高公公说了,”何孝魁眼神闪烁了一下,强自镇定,但声音却越说越小。“小高公公还夸我机灵,说这赏钱是我自个儿挣下的,让我留著……”
“哼!你糊弄谁呢?”知子莫若母,老娘一眼看穿了他的心虚,厉声道,“你肯定只含糊说了句得了赏,压根儿没提得了多少!不然你犯得著捨近求远,巴巴地跑到阜成门去兑银子?还说什么『財不露白』?你是怕露了白,让高公公知道你狮子大开口讹了人家的银子吧!”
“多点儿就多点儿,少点儿就少点儿,这又怎么了?”何孝魁嘴硬道。
“多点儿少点儿?五分半钱几十文也就算了,这可是二两啊!”老娘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何孝魁的脸上了,“往水里扔石子儿还得有个响呢!你当高公公和你那些柜上的伙计都是聋子瞎子?万一那些番商哪天无意中在高公公面前提一嘴,或者柜上的人嚼了舌根,你这新找的体面差事还要不要了?嗯?”
一直站在旁边不敢插嘴的吕氏,此刻也忧心忡忡地凑上来,小声附和道:“是啊,当家的……丟差事还是轻的,那可是宫里的人啊……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她话没说完,眼圈已经红了。
自己得意扬扬、辛辛苦苦带回来的“功绩”被老娘和吕氏如此泼冷水,何孝魁心里又烦又躁,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上来。他不敢对老娘发火,遂猛地转头衝著吕氏吼道:“闭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个头髮长见识短的蠢婆娘懂什么!那些番商,手上过的都是几万、十几万两银子的买卖!会在乎这区区二两?当初盘下李部堂那大宅子,现银加上火耗、契税,六千两!人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掏了!我这算什么!”
吕氏被他吼得一哆嗦,立刻缩了回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