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奋力摇櫓,小船便哎呀作响,逆著哈德逊河水,缓缓向北而去,在河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涟漪。
春日的哈德逊河两岸,新绿初萌,林木復甦,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偶有水鸟被船桨声惊起,从水面掠过,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河面在此时节尚算宽阔,水流却不算特別瑞急。
李愷坐在船头,风吹在脸上,带著些微凉意。他一面仔细观察著两岸的地形地貌,何处林木茂密,何处地势平缓,何处有支流匯入,都默默记在心里,一面让隨行儒生记录。
那两名儒生都是曾经在大明取得过秀才功名之人,因家道中落或避祸而来。他们通晓舆图绘製与基础的博物之学,此刻正摊开纸张,一人拿著炭笔,在纸上沙沙地描绘著河道走向与两岸山林特徵,另一人则不时低声与李愷討论著某处地貌的特点,或是猜测著某种未曾见过的飞鸟的名称。
行船数日,倒也平静无波。白日赶路,夜晚则寻一处河岸相对开阔乾燥之地宿营。护卫们会先仔细检查周边,清理出一片空地,燃起篝火,既能取暖驱兽,也能烤制食物。
李愷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每日宿营后,待篝火燃起,他便会拿出些许肉乾或是一小块盐巴,递给那名土著嚮导,然后指著周遭的事物,尝试向他请教土著的语言。
“这个,太阳,怎么说?”李愷指著天边將落未落的红日。
嚮导读出土著的话语,李愷凝神细听,又让嚮导重复几遍,自己则取过纸笔,用汉字勉强標註读音,反覆练习。诸如“水”、“火”、“树木”、“朋友”、“敌人”、“交易”等词汇,他都一一请教。
每日在岸边请教土著嚮导关於土著语言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船行至嚮导所说三百里处,那土著嚮导抬手,指向河流西岸一片瞧著还算平缓的滩涂,嘴里嘟囊了几句简单的汉语,示意眾人在此登岸。
小船勉强靠了岸,眾人踩著湿滑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將箱笼物资搬上岸。弃舟登陆,抬头望去,李愷只觉头皮微微发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地面上腐叶堆积,几乎没有可称之为“路”的地方。
“这这可如何是好?”隨行的一名儒生平日里也算镇定,此刻看著这密不透风的林子,脸上血色褪去不少,声音都有些发颤。
另一名儒生则扶著一棵树干喘气:“李大人,我等在此密林需多加小心,防范野兽的袭击。”
护卫队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上前一步,抽出腰间的工具,开始將挡路的枯枝败叶清扫到一边:“大人莫慌,有我等在,定能开出一条路来!”
护卫们轮流上前,进行清理。李愷跟著队伍向前进发。
那嚮导在林中却如鱼得水,不时指点著方向,偶尔还会从地上捡起某种植物的叶子,
在鼻尖嘎嗅,又或是拨开草丛,指出一条被野兽踩踏出来的小径。
越往西北方向深入,林中土著活动的痕跡便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熄灭不久的篝火,
灰烬尚有余温;有时是削尖了的树枝做成的简陋陷阱,巧妙地隱藏在落叶之下,若非嚮导眼尖,怕是有人要遭殃;偶尔还能远远望见几处用树枝和兽皮搭建的简陋窝棚,只是人影却一个也无。
嚮导的神色也愈发紧张,脚步放缓,不时停下来,耳朵贴著地面,侧耳倾听林中的动静,又或是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地上那些细微的印痕。有一次,他指著一处新鲜的脚印,
又做了个割喉的手势,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李愷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吩咐护卫们將刀与剑都拿好,隨时准备防卫。
又这般在林中跋涉了不知多少日,连李愷都觉得自己快成了半个野人,身上的儒衫早已被颳得破破烂烂,脸上手上也儘是划痕。张儒生甚至偷偷作了首《林中行路难》的打油诗,被王儒生听了去,两人苦中作乐,倒也冲淡了些许疲惫。
一日,嚮导突然停下脚步,指著前方,脸上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表情。眾人精神一振,加紧脚步,穿过一片相对稀疏的林带,翻过一道不算太高的土黄色山樑。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湖面,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著粼粼波光,水汽氮盒,水天相接,
浩渺得竟与大海无异。
清冽的风从湖面吹来,带著湿润的水汽,粗暴却有效地驱散了连日来积攒在眾人身上的闷热与疲惫,以及那股子几乎渗进骨头里的腐叶味儿。
“老天爷———”一个护卫嗓子干哑,声音走了调,“这,这水面,一眼望不到头啊!”
张儒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扶著王儒生的肩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湖面,嘴唇哆嗦著,半天才憋出一句:“湖乎!水之决决,其容万物而不爭,诚——-诚君子之德也!”
王儒生嫌弃地把他推开些,扶了扶差点滑掉的眼镜,镜片上已蒙了层薄薄的水雾。他没理会同伴的诗兴大发,反而眯眼打量著湖岸曲折的轮廓:“李大人,此湖水系复杂,若要绘製舆图,非一日之功。依我看,其主要水源应在西北,或许与更多內陆水系相连。”
那名土著嚮导默默走到最前方,他望著大湖,眼神复杂,有敬畏,也有几分如释重负。他转向李愷,用那脚的汉话辅以手势,用力点了点头:“大湖,好,地方,到了。”
“到了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大湖。”李愷喉咙有些发乾,声音不大,却带著难以抑制的颤动。他望著这片壮阔的水域,连日的辛劳、蚊叮虫咬、脚底磨出的水泡,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这片广阔的水域,以及它周边的土地和部族,便是他此行的目標,也是汉王朱高煦反覆强调的,未来帝国北方的根基所在。
那十名护卫也是看得膛目结舌,一个个张著嘴,半响说不出话来。他们中不少人隨船出过海,也见过长江黄河的浩荡,可如此平静,却又如此广阔无垠的淡水湖泊,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护卫队长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最先回过神来,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对李愷道:“大人,此地风大,过於暴露,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沿著湖岸寻个避风之处扎营,再做计较。天色不早,林子里的东西,晚上可不安分。”
李愷定了定神,目光却依旧在那片壮阔的湖面上浚巡。他知道,从踏上这片湖岸开始,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