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之中,有三个人都是外国人的模样,
龙华民义大利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瘤,目光深邃,
汤若望是德国人,金髮碧眼,鼻樑高挺,在眾人中显得格外醒目。
阳玛诺也是个鹰鉤鼻。
“今日我等前来,一为恭贺阁下荣升兵部要职,二则《泰西水法》初译已成,特请阁下校勘,
三则有一桩秘事相告。”
龙华民缓缓说道,將《泰西水法》书稿递给徐光启。
徐光启接过图纸细看,眉头渐舒:“此设计確比工部现行制式更胜一筹。”
西学,在某些方面,还是远胜过大明的,
“老师,我看还是先弥撒、告解之后,再谈论这些罢。”孙元化见徐光启又要钻研学术了,赶忙提醒道。
徐光启闻言,点了点头。
学术钻研,没有几个时辰是不会有结果的。
此事倒不急。
他当即吩咐下人紧闭府门,严禁外人打扰。
“诸位隨我来。”
徐光启亲自引眾人穿过迴廊,来到后院一处僻静厢房。
这里早已被改造成一间隱蔽的小圣堂,墙上悬掛著耶穌受难像,祭台上铺著绣有十字纹样的白绸,两侧烛台燃著幽幽火光。
龙华民神父轻抚胸前的银质十字架,欣慰道:“保禄兄弟虽居庙堂之高,仍不忘主恩,实为我会在华之楷模。”
徐光启肃然答道:“圣事乃灵魂之粮,岂敢因俗务荒废?”
言罢,他示意孙元化守在门外望风,自己则与三位神父换上早已备好的祭衣。
阳玛诺从檀木匣中取出拉丁文弥撒经本,汤若望则点燃乳香。
青烟繚绕中,龙华民以低沉流畅的拉丁语诵念:“lnnominepatris,etfilii,et
spiritus sancti...“
徐光启跪在祭台前,双手交握,用上海方言默诵玫瑰经。
当神父捧起象徵圣体的麵饼时,窗外忽传来巡夜掷子声,眾人动作微顿,孙元化立即贴近窗缝观察,直到更夫脚步声远去,才向屋內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告解环节,徐光启单独留在圣像前,对龙华民低声道:“前几日朝议时,有官员当眾指斥西学为『蛊惑民心之术”,我未能及时驳斥...此乃懦弱之罪。”
龙华民在暗处画了个十字:“孩子,你身处狮穴仍持守信仰,已是勇气。记住保禄宗徒的话“我为福音忍受一切”。”
青烟繚绕的圣堂內,徐光启缓缓睁开双眼,
告解后的释然感如暖流般漫过全身,他下意识抚摸著胸前银十字架一一这是龙华民神父在他受洗时亲手为他戴上的。
烛光摇曳中,他凝视祭坛上的圣体匣,思绪却飘向万历二十八年的那个春日。
当利玛竇指著《坤舆方国全图》向他解释地圆说时,那种认知被顛覆的震撼至今难忘。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这些红髮碧眼的西儒,掌握著拯救大明於积弱的关键。
“保禄兄弟?”龙华民的声音將他拉回现实。
老神父正用沾著圣水的柏枝轻触他的前额,拉丁语的祝祷声在密闭的圣堂里產生奇妙的迴响。
徐光启垂下眼脸,以熟练的上海方言回应祷词。
没人注意到他交握的双手微微收紧一一就像每次从传教士手中接过《几何原本》的译稿时那样这些珍贵的知识,需要用最虔诚的姿態来换取。
“阿门。”
烛影摇曳,圣堂內的乳香仍未散尽。
龙华民收起银十字架,目光深邃地望向徐光启,缓缓道:
“保禄兄弟,如今你深受皇帝信任,若能藉此机会,使陛下皈依我主,则福音必能广传於中华。”
徐光启闻言,眉头微,沉吟片刻后摇头道:“神父,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龙华民微微前倾身子,语气热切:“为何不可?若能得到皇帝的支持,我们的传教事业將事半功倍!”
徐光启目光沉静,低声道:“正因如此,才更需谨慎。陛下虽重西学,但朝中清流视天主教为『夷教』,若贸然劝其皈依,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对。”
一旁的汤若望也忍不住插话:“可若错过这个机会,我们何时才能让福音真正进入宫廷?”
徐光启摇头,语气坚定:“如今朝中已有不少官员视我为『里通外夷”之辈,若再贸然推动陛下信教,只会让耶穌会成为眾矢之的。届时,不仅传教受阻,连现有的成果都可能毁於一旦。”
龙华民皱眉,仍不甘心:“那至少推举几位教士入朝为官,如此也能在朝堂上为我等发声。”
徐光启苦笑:“神父,您可知道,就连我这个『保禄”,在兵部尚且被人暗中讥讽?若让金髮碧眼的教士立於朝堂之上,那些保守大臣岂能容忍?”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却坚定:“传教之事,当如春雨润物,潜移默化。若强行求快,只会適得其反。”
龙华民沉默良久,最终长嘆一声:“或许你说得对,但主的福音,终究需要有人去传播。”
徐光启点头:“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稳扎稳打。先以学术、技术贏得朝廷信任,待时机成熟,再谈信仰。”
龙华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於頜首:“愿主指引你的道路。”
徐光启微微一笑,心中却暗自思付:『若真让教土入朝,恐怕连我自己的位置都难保...
他信教,完全是因为能够获取西方先进的知识与技术,並非是信仰多么虔诚,
他和大多数中国人一般,神灵有用的才会去拜一拜,没用的,拜他作甚?
就在徐光启还在思索的时候,龙华民的声音又响起了。
“保禄兄弟,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告。”
徐光启见他神色凝重,微微倾身:“神父请讲。”
龙华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了过去:“这是此次会试的考题,乃耶穌会会试考生买来的,
可將试题告知所有耶穌会的考生。”
徐光启闻言,瞳孔骤然一缩,手指微颤,却未立即接过。
他沉声道:“神父,此举不妥。科举乃国之根本,若泄题之事败露,必牵连甚广,甚至危及耶穌会在华根基。”
龙华民却神色坚定:“正因科举举足轻重,才更需把握机会。若你能藉此在朝中培植亲信,日后在陛下面前进言,或可使天主教得皇家认可。”
徐光启眉头紧锁,摇头道:“神父,此事风险太大。陛下虽重西学,但对科举舞弊向来深恶痛绝。若被人察觉,不仅我自身难保,连耶穌会亦会被视为祸乱朝纲的异端。”
你们要去送死,別拉我下水!
现在我圣眷正隆,不需要干这种蠢事。
一旁的汤若望忍不住插话:“可若无朝廷支持,我们的传教事业將寸步难行。”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决:“传教之事,当以正道行之。若靠舞弊取信,即便一时得势终会反噬自身。”
龙华民凝视著他,缓缓道:“保禄兄弟,你可曾想过,若天主教能得皇帝支持,大明子民皆可沐浴主恩,此乃何等功德?”
这位耶穌会的会长还是不甘心。
他还是想要劝徐光启去影响皇帝,以期他能够皈依天主教。
徐光启沉默片刻,最终摇头:“神父,怒我直言,信仰之事,强求不得。若陛下真心认同天主教义,自会接纳;若以权术强推,只会適得其反。”
龙华民见他態度坚决,长嘆一声:“也罢,此事暂且作罢。”
徐光启微微頜首,心中却警兆暗生:『耶穌会终究还是太过急切了...
为了传教,他们是不择手段。
感觉,是要和他们保持点距离了。
另外.
会试考题居然能够泄露?
徐光启看向龙华民手上的考题,心中沉重。
若此事是真的,恐怕,朝堂之上,又要掀起一波腥风血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