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霜蹄龙韜,蓼莪针黹
西苑。
內教场。
王体乾离去之后,朱由校缓缓起身,目光扫向身侧的魏朝,问道:“方正化还没准备好?”
魏朝心头一紧,连忙躬身答道:“启稟皇爷,方公公方才遣人来报,说是在校场最后查验御马鞍。奴婢这就再派人去催。”
话音未落,台下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方正化疾步趋入,额前汗珠顺著紧绷的面颊滚落,甫一上台便重重跪伏於地,前额紧贴金砖:“奴婢办事迟滯,累陛下久候,罪该万死!”
他肩背微颤,青缎袍服的后襟已被冷汗浸透,显是一路奔忙未歌。
朱由校並未责怪,只是目光微垂,指尖轻抚腰间玉带,淡淡道:“御马可已备妥?”
方正化连忙叩首,额前汗珠滴落在地:“回稟陛下,奴婢已按天家规制严选良驹,恭请圣览!”
方正化耽搁这么多时间,主要还是在给皇帝选御马。
一匹好的战马,需要满足很多要求,而要给皇帝骑乘的御马,要求就更多了。
首先,御马必须体態匀称、四肢健硕,奔跑时稳如磐石,以免惊扰圣驾;其次,毛色需光润纯正,以象徵天家威仪,杂色或瑕疵皆不可取。
此外,性情温驯却又不失机敏,既能听从驾驭,又能在危急时护主周全。
朱由校缓步走向校场,目光扫过眼前一字排开的十余匹骏马。
方正化紧隨其后,低声稟报每匹马的来歷与特质:“此匹“玉狮子”產自河套,日行千里不疲;那匹『乌云踏雪”乃西域贡品,蹄力刚健——“
皇帝驻足於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前,抬手轻抚其鬃毛。
那马似通人性,低嘶一声,屈膝示敬。
朱由校頷首道:“就它了。”
方正化如释重负,赶忙命人备鞍。
皇帝骑乘上马,方正化连忙上前扶,小心翼翼地护住朱由校的手臂,生怕有半点闪失。
朱由校翻身上马,动作虽不算嫻熟,却也稳当。
他轻抚马鬃,感受著御马的温顺与力量,微微頜首,显然对这匹精心挑选的御马颇为满意。
“陛下,此马性情温驯,但脚力极佳,可保巡行安稳。”方正化躬身稟报,同时示意一旁的侍卫们严阵以待,以防意外。
朱由校五指收拢,韁绳在掌心勒出一道浅痕。他目光如刃,缓缓掠过校场四周。
大汉將军持戟肃立,黄罗伞盖在风中微颤,所有声响都在天子视线扫过的瞬间凝滯。
“走。”
单字如冰坠地,那匹通体雪白的御马立时昂首,铁蹄叩击青砖的脆响惊起檐下棲雀。
仪仗队伍如潮水分列,玄甲侍卫的佩刀与弯铃同振,在春日里盪出一片金铁交鸣之声方正化急挽韁绳翻身上马,青缎官服下摆尚在翻飞,人已催马紧贴御驾三丈之內。
他左手虚按腰间刀柄,右手隨时准备探出一一若那烈马敢惊了圣驾,便是血溅当场也要护得周全。
“驾一”
朱由校腕间轻旋,韁绳在御马颈侧掠过一道银弧。
那畜生竟似通了灵性,先是四蹄轻抬如踏云霓,待觉背上天子气息渐稳,忽地扬鬃长嘶,修忽间便如离弦之箭窜出。
西苑广阔的草场上,只见一骑白衣如电,马蹄声如雷,在春风中飞驰。
方正化望著皇帝在马背上挺拔的身影,暗自鬆了口气。
看来这次精心挑选的御马,確实合了皇帝的心意。
朱由校感受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多日来的政务疲惫似乎都被这畅快的驰骋一扫而空他微微俯身,御马仿佛通晓主人心意,速度又加快了几分,在西苑的绿荫道上划出一道白色的流光。
一番爽骑之后,朱由校翻身下马,目光落在同样下马、在一边侯命的方正化身上。
“听说你骑射在內廷中可称冠绝?”
方正化闻言一,隨即跪伏而下,诚惶诚恐道:“奴婢不过是略通皮毛,当不得陛下如此夸讚。”
“有本事,便不需要谦虚。”
方正化自幼苦练武艺,弓马嫻熟,一柄长刀使得出神入化。
歷史上,明末流寇四起,他曾亲率三百精兵迎战数千义军。
阵前单骑突入敌阵,刀光如雪,顷刻间连斩十余人,杀得敌军阵脚大乱。
史载其“挥刀若电,当者輒毙”,溃兵见其皂旗竟相惊呼“方阎罗至矣』而遁。
这般能在万军中取上將首级的本事,纵是九边悍將见了,也要赞一声『真虎賁也”!
让这样的人做自己的骑射师傅,方才能学到真本事。
因此,朱由校语气带著不容推拒的意味:“朕以后要和你学骑射。”
方正化额头沁出细汗,连忙叩首:“能为陛下效劳是奴蜱的福分,只是..:”
他稍作迟疑,有些犹豫道:“奴婢技艺粗浅,恐有负圣望。“
“无妨。”
朱由校抬手示意他起身,“明日便开始。“
方正化望著天子的背影,暗自紧了衣袖。
他知道,这既是殊荣,更是千斤重担一一天子的骑射师傅,岂是那么好当的?
而朱由校作为九五之尊,之所以要勤练武艺,也有著他的苦衷。
朕虽坐拥天下,却也不能只做深宫里的傀儡。
朱由校指尖轻抚腰间佩剑,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太祖朱元璋提三尺剑定江山的豪迈。
“若连弓马都生疏,如何对得起『天子守国门』的祖训?
校场上的风裹挟著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勛贵营勛贵子弟操练的呼喝声隱约可闻。
朱由校眯起眼晴一一那些將土表面恭敬,可奏报边关军情时,字里行间何尝没有对深宫帝王纸上谈兵的轻视?
“朕不仅要习骑射?並且还要习出水平来!”
魏朝捧著茶盏的手微微一颤,他是真怕皇帝有个万一,从马上摔下来,那该如何是好?
他在一旁劝慰道:“龙体贵重,何须习武,这是那些將士们该做的事情。”
“正因贵重才更该习武。”
朱由校截住话头。
“建奴虎视耽,朕难道要学宋徽宗在汴梁城里写瘦金体?”
“当年武宗皇帝巡边,九边將土至今传颂。朕若能百步穿杨,校场较技时一箭压服那些骄兵悍將,比发十道搞赏詔书都管用。”
还有些话,朱由校没说出来。
万一日后真到了要御驾亲征的时候,前线溃败,没有本事,那真是要去草原留学的。
人家宋太宗还有一手驴车漂移,他不说上阵杀敌,逃跑的本事得练好了才行。
魏朝见劝慰不成,只得说道:“陛下英明。”
“今日算是痛快了,回乾清宫处理国事吧!”
这国事繁杂,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此番前来西苑,可谓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但閒暇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魏朝见皇帝心情不错,趁机躬身稟报:“皇爷容,尚仪局方才来报,储秀宫秀女於佩珍面生红疹,恐难通过月余后的终选。按祖制.:.若落选便需遣返回乡。”
朱由校正用帕子拭手,闻言动作微顿。
那於佩珍的画像他看过了,確实绝色,遣返了实在可惜了。
朱由校问道:“可寻太医看过了?”
“回皇爷的话,臣先前已命太医诊治过了,不是什么大碍,但女官们说红疹若损容貌,终究不合中宫之选。”
见不是什么天之类的病状,朱由校缓缓说道:“不合中宫之选,纳入宫中为嬪还是合適的。”
十四五岁,脸上长点青春痘,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见皇帝果然记掛著这秀女,魏朝感觉自己押宝成功了,赶忙说道:“秀女於佩珍已经离开储秀宫,在乾清西五所暂居,陛下若是想见,此番可从玄武门回宫。”
朱由校看向魏朝,说道:“哦?你连路线,都帮朕规划好了?”
扑通~
魏朝当即知晓自己失言了,他当即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带著惶恐与恳切:
“奴婢该死!奴婢只是见陛下连日操劳国事,难得今日兴致稍舒,又念及於秀女之事—这才斗胆揣测圣意,想著若能顺路让陛下稍解烦忧,便是奴婢的福分。”
他顿了顿,喉头微动,继续道:“奴婢自幼侍奉皇爷,一颗心全系在陛下身上,绝无半分私念。若这安排臀越了规矩,奴婢甘愿领罚·只求皇爷保重龙体,莫因琐事劳神。”
朱由校垂眸看著魏朝颤抖的肩背,忽然轻笑一声:“起来吧。”
他指尖摩著马鞭,语气意味深长,“你这奴才,心思倒是活络。”
魏朝不敢起身,只將腰弯得更低:“奴婢——奴婢只是愚忠。””
“愚忠?”
皇帝抬脚轻踢了踢他的靴尖,冷声道:“真愚忠的人,可不会连玄武门的路线都算得这般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