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陛下不仅召边將进入京营,还超拔洪承畴、袁可立等人,听说,还將三个没有考满的知县调回京城,想来也是要重用的。我等就偏不让陛下如意!”
六部、都察院、六科廊、通政使司的位置就这么几个,一个萝下一个坑。
本来他们就要数著日子才能一步步上位,结果皇帝还让其他人插队,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了。
钱谦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冷笑道:
“哼,陛下这是要培植自己的心腹啊!洪承畴、袁可立,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微官,竟敢妄议朝政,说什么“整顿吏治”、『清查田亩”,真当自己是救世之臣了?”
马士英眯起醉眼,阴测测地笑道:
“钱公何必动怒?这些人根基尚浅,只要稍加运作,便能让他们身败名裂。洪承畴不是刚被派去北直隶賑灾吗?不如让他在粮餉上出点『差错”,到时候,陛下就算再赏识他,也保不住他!”
高宏图也阴笑著附和:
“至於那几个没考满的知县,更简单。他们初入京城,不懂规矩,只需设个局,让他们『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再让御史弹劾一本,陛下就算再想重用,也得顾忌朝野非议!”
钱谦益满意地点头,冷笑道:“正是如此!陛下想用新人,可新人根基浅薄,稍加运作,便能让他们万劫不復。待朝中无人可用,陛下自然只能倚重我等老臣。”
他伸手捏了捏怀中苏妾的脸颊,阴森森地笑道:“这天下,终究还是我们的天下。”
而被皇帝召入京城的三位知县,不是所谓的微末小辈,而是在歷史上声名赫赫之人。
分別是邵武知县袁崇焕、永城知县孙传庭、开封知县陈奇瑜。
此时,这三人,正在九卿值房候召。
值房內檀香畏,窗外隱约可闻宫人细碎的脚步声。
袁崇焕身著洗得发白的七品补服,正与孙传庭低声交谈。
二人皆是万历四十七年同榜进士。
孙传庭考中三甲第41名(总名次111名),获赐同进士出身。
袁崇焕考中三甲第四十名(总名次第一百一十名)。获赐同进士出身。
两人一前一后,缘分不浅。
此刻说起当年琼林宴上『一甲三人皆南直隶』的盛事,眉宇间俱是追忆之色。
“孙兄在永城推行『一条鞭法”,听说今年夏税收得比往年还多三成?“袁崇焕手指轻叩茶几,袖口露出磨损的里衬。
“既然放外了,自然要做出一些成就出来,做一方父母官,好过没见过民间百態的京官好。”
当然,孙传庭这句话也是在酸。
殿试放榜那日,金榜题名的进士们便已悄然分作两派一一清流与浊流。
清流乃是平步青云的捷径。
一甲三人,分別为状元、榜眼、探,甫一登第便直入翰林院。
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授编修(正七品),从此踏上一条笔直的通天之路。
若不出意外,不过十年光景,他们便能从侍读、侍讲(正六品)升至翰林学士(正五品),再外放为礼部侍郎(正三品),甚至直接入阁,成为执掌国政的大学士。
即便是二甲进土,亦有优选为庶吉士的机会。
入翰林院见习三年,依者留任,次者亦能得六科给事中、御史或部院主事(正六品至正七品)之职,身清贵之列。
如马士英一一与袁崇焕、孙传庭同榜,却因选为庶吉士,如今已是户部主事,前程似锦。
浊流是漫长崎嶇的地方晋升之途。
二甲进士若未得庶吉士之选,便只能外放为知县(正七品)或部院主事。
而三甲同进士则大多直接打发到地方,任知县、州判(从七品)或府推官(正七品),少数运气好的,或能捞个行人司行人、太常博士之类的閒职。
如袁崇焕、孙传庭,二人虽同榜登第,却因无人脉,只得外放为知县,从此踏上浊流之路。
浊流的晋升,远比清流艰难。
从知县(正七品)昇州同知(从六品)或府通判(正六品),需任满三年且考绩“卓异”。
可这“卓异”二字,多少人苦熬六年、九年仍不可得?
再往上,知州(从五品)、知府(正四品),已是浊流官员的极限。
至於按察使(正三品)、布政使(从二品),乃至巡抚、总督(正二品以上)?
那不过是镜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封疆大吏?
听起来威风,换在后世就是高官。
可真正能爬到那一步的,百中无一。
清流二十年可至侍郎、阁老,而浊流官员,终其一生,或许连个四品知府都摸不到边。
这便是大明朝的官场一一一步之差,天壤之別。
孙传庭酸那些清流,那自然是正常的。
“京官有京官的好处,地方官有地方官的优势,不可同日而语。”袁崇焕倒是显得有几分豁达。
孙传庭正要答话,忽见陈奇瑜从窗前转身。
陈奇瑜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可以说是两人的『学长”了。
这位开封知县始终盯著乾清宫方向,突然压低声音道:“二位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要越级召见未考满的知县?听闻近日朝中为清丈田亩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袁崇焕与孙传庭闻言相视一眼,眉头微燮。
孙传庭抚了抚袖口的磨损处,沉吟道:“陈兄此言確令人费解。我三人虽在地方略有政绩,但天下知县数百,陛下何以独召我等?莫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值房紧闭的雕门扇,压低声音,说道:“与近日朝中清丈田亩的爭端有关?”
袁崇焕指尖轻敲茶几,冷笑道:“孙兄何必自谦?永城一条鞭法增收三成,开封水患治理得宜,这些实打实的政绩,岂是那些尸位素餐的京官可比?”
他话中虽带傲气,却也不无困惑。
“只是陛下深居九重,如何得知边睡小县的详情?除非—”
他忽然止住,与孙传庭同时望向陈奇瑜。
陈奇瑜微微頜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二位可记得去岁北直隶巡抚的密奏?我听闻陛下自去冬便命锦衣卫暗查各地官员考绩,尤其关注清丈田亩、赋税革新之事。”
他近两步,声音几不可闻。
“许多官员在北直隶的隱田,正是被这类密报掀出来的。如今陛下欲破局,自然要绕过六部,直接启用敢为之人。”
袁崇焕眸光一凛,想起自己在邵武强征豪绅隱田的旧事,后背陡然沁出冷汗。
孙传庭却抚掌轻笑:“若真如此,倒是天赐良机!那些清流靠座师提携,我等便以实干搏圣心。”
话音未落,值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名声:“陛下宣邵武知县袁崇焕、永城知县孙传庭、开封知县陈奇瑜覲见!”
三人整衣肃容,袁崇焕临行前忽低声嘆道:“只盼此番不是被人当作棋子才好。”
孙传庭闻言,脚步微顿,望向宫墙深处那抹被暮云半掩的日色,喃喃道:“是棋手还是棋子,总要入局才知分晓。”
袁崇焕深吸一口气,率先迈过那道朱红门槛。
值房外春阳正好,照得紫禁城金瓦生辉,却照不进幽深的宫道。
前路是康庄大道,还是荆棘险途,尚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