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济民,生於前朝大楚德礼五年,出生於武昌府。那时候的大楚,早已没了开国时的繁盛气象,帝王沉迷炼丹,朝堂被宦官和外戚把持,地方官绅巧取豪夺,民间早就民不聊生。
我家上数三代都是大夫,传到我爹王怀安这一代,在武昌府的名气早已传开。我家的医馆叫济世堂,隔著两条街就是长江码头。按理说,乱世之中,商铺最易遭兵匪劫掠,可我家医馆却从未出过事 —— 不是因为我们有靠山,而是靠祖辈传下的手艺和品德。
记得我七岁那年,武昌府来了一伙流寇,在街上抢了绸缎庄和米铺,眼看就要衝到医馆门口。
隔壁的张屠户嚇得关紧了门,我却看见爹依旧坐在堂屋里给一位老婆婆诊脉,手指搭在她腕上,眉头都没皱一下。
流寇头目提著刀闯进来时,正好撞见爹在给一个受伤的流民包扎伤口,那流民腿上的血浸透了布条,爹正用嘴含著草药嚼烂了往伤口上敷。
头目粗著嗓子问:“你这大夫,不怕我们抢你?”
爹抬起头,指了指墙上掛著的医者仁心匾额:“我这医馆,只有药和诊金,要抢便抢。只是这些流民刚躲过洪水,若是没了药,明天就得丟了性命。”
那头目盯著爹看了半晌,突然把刀插回鞘里,对身后的弟兄说:“这医馆的人是好人,咱们不碰。” 后来我才知道,那头目去年在码头得了急病,是爹免费给他治好了,还送了他两贴药。
乱世里,我家医馆的生意格外火爆。每天天不亮,门口就排起了长队,大多是面黄肌瘦的穷苦人。我跟著爹学医时,最常见的病症就是贫血和胃病 —— 老婆婆们坐在诊凳上,伸出的手枯瘦得像树皮,指甲盖泛著青白色;汉子们捂著肚子皱著眉,说吃了粗粮也不消化,夜里疼得直打滚。
我知道这些病的病根在哪里。有次我给一个叫狗蛋的孩子诊脉,他才八岁,却瘦得像五六岁的模样,眼睛却亮得嚇人。我问他娘,孩子是不是很少吃米粮,他娘红著眼眶点头:“家里的田被地主收了,只能挖些野菜充飢,偶尔能喝上稀粥,就算是过年了。”
我心里发酸,偷偷从后院的粮缸里舀了半碗米,想给他们送去,却被爹撞见了。爹没骂我,只是把米倒回缸里,蹲下来看著我说:“济民,你以为送这半碗米能救他们吗?今天送了,明天他们还是会来,你有多少米能送?”
我不服气:“可看著他们饿肚子,我难受。”
爹嘆了口气,指著医馆外排队的人:“这些人缺的不是一碗米,是能种米的田,是能安稳吃饭的日子。你现在送米,就像给快渴死的人滴一滴水,解不了根本。”
那时候我才十岁,满脑子都是医者救死扶伤的道理,根本听不懂爹的话。我看著他转身去给病人抓药,背影在昏暗的药柜前显得格外沉重,心里却满是不解。爹说,时间会告诉我答案,可那时候的我,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隨著我长大,天下越来越乱。大楚崇德十年,武昌府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旱灾,长江水位降到了见底,地里的庄稼全枯死了。米价一天一个样,从最初的一文钱一斤,涨到了后来的三文钱一斤,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我家医馆的病人也越来越多,很多人走著来医馆,诊完脉却连两文钱的药费都拿不出。
爹总是摆摆手说:“药先拿回去吃,等有了钱再给。” 可我知道,那些人大概率是永远也拿不出钱的。
有意思的是,那段时间来医馆的富人也多了起来。这些人的病和穷人正好相反 —— 不是贫血,而是积食;不是胃病,而是痛风。有次武昌府的盐商刘老爷来诊病,他挺著圆滚滚的肚子,一进门就喊著烧心,说前一天晚上吃了四只燉鸡、一碟红烧肉,还喝了半斤黄酒。
我给刘老爷诊完脉,说:“老爷这是吃多了,得清淡饮食,我开两贴消食的药,您按时吃。”
刘老爷掏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放在桌上叮噹作响:“小王大夫,这点银子你拿著,药你隨便开,只要能让我舒服就行。”
我看著那锭银子,突然想起了门口排队的穷人,於是对刘老爷说:“老爷,这银子我不能要。您要是真想治病,不如把这银子换成米,在府门口设个粥棚,施粥三天。您积了德,病自然就好了。”
刘老爷愣了一下,隨即拍著手大笑:“小王大夫说得对!我这就让人去办,也算是为百姓做件好事。”
可第二天我路过府门口时,根本没看到粥棚。后来才从伙计嘴里听说,刘老爷回去后就把这事忘了,当晚还请了戏班子,在家唱了一整晚的戏,桌上依旧摆满了山珍海味。
我把这事告诉爹时,气得手都在抖:“这些富人怎么能这样?说好了施粥,转头就忘了!”
爹正在碾药,药碾子转得咯吱响:“你以为他们真的想施粥?不过是为了让你安心给他们治病,说些场面话罢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忍不住问,“是天下的人口太多,粮食不够吃吗?”
爹停下手里的活,走到窗边看著外面的街道,沉默了半晌才说:“不是粮食不够吃,是粮食都在少数人手里。你想想,武昌府有多少田地?大部分都在官绅和地主手里,他们占著几百亩、几千亩的田,却不用交多少税。朝廷收不到他们的钱,就只能把税加在百姓身上。百姓种著自己的田,却要交一半的税,到最后连自己都养不活。”
“那为什么没人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