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川挪动了许久,才挤出翰墨书局汗津津的门槛。
外头热浪裹著人声扑面而来,书局廊檐下、对街树荫里,竟也密密匝匝站满了闻讯而至的人。
汗气蒸腾,空气沉滯得令人呼吸不畅。
“陆状元!”
“请陆状元赐教!”
“那《三国演义》何时出新册?”
“……”
七嘴八舌的呼喊从四面八方涌来,嗡嗡作响。
陆临川目光扫过一张张殷切的脸,汗水已微微浸湿了內衫。
这样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他略一思索,朗声开口:“承蒙诸位厚爱,临川感激不尽!眼下暑气正盛,大家聚在此处,只会徒增炎热与烦扰。且我確实另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但盛情难却,不敢推辞,愿尽己所能,答诸位二三疑问,以表谢忱。请诸位稍安勿躁,予我片刻作答之机,稍后便当告辞。”
闻言,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斜对街角的青帷马车里,梁玉珂扒著窗缝,兴奋地拽了拽梁玉瑶的袖子。
梁玉瑶一双杏眼透过帘隙,凝望著人群中那挺拔的素衫身影,不自觉已眉目含情。
陆临川见人群静默下来,燥热之气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他抬手轻轻拂去额角细汗,问道:“不知哪位先问?”
话音刚落,人群中忽有一人高声问道:“陆翰林,晚生细读《三国志》时,发现其中与《三国演义》所述多有齟齬!譬如『温酒斩华雄』,志中仅言孙坚破华雄,並无关羽之事……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难道、难道《三国志》所载有误?抑或是……”
他话未说完,周遭已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个时代,歷史演义並不多见,许多读书人只知“三国”事跡来自《三国志》,却从未细究过史书原文。
老百姓就更是分不清了,听到了什么都以为是真的。
此刻被点破,眾人顿生困惑。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陆临川。
陆临川微微一笑,对发问之人问道:“足下可知『小说』二字源於何处?”
那书生怔住,拱手道:“晚生不知。”
“此词首见於《庄子·外物》。”陆临川声音清朗,“庄子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其於大达亦远矣。』此处『小说』指琐碎浅薄之言。至班固《汉书·艺文志》,將小说列为九流十家之一,称其『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他环视眾人,继续道:“所谓小说,便是以虚构之事记述世道人心。其真不在史实细节,而在情理髮人深省。譬如孔圣人编《春秋》,为明王道而笔削史事;太史公撰《史记》,为彰义理而编画人物。皆是以文载道。”
人群中有人恍然点头,似乎明白了些许。
陆临川拾起一本《三国演义》:“此书虽多杜撰,然刘玄德之仁心,关云长之忠义,曹孟德之奸梟,无一不显人世真章?圣人有云:『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小说之真,非在於事之必信,而在於情之必达,理之必彰!其意在借一段假託之故事,摹写世態人情,演绎忠奸善恶,阐明兴衰成败之理。寓教於乐,以成教化之德也!”
言罢,许多人都愣住了,思绪纷飞。
几个老学究捻须沉思,眼中渐露明悟之色。
他们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从未將市井话本与圣人之道联繫起来。
此刻方知话本是教化百姓的绝佳载体,实在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