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斥责,他面上並无牴触之色,反而站起身来,態度显得十分恭敬,拱手道:“大人教训得是。下官初涉史笔,確感此处记载纷繁,难以釐清。正欲向大人请教,此事……究竟该如何记载方能妥当?”
他直接將球踢了回去,摆出一副虚心求教、任君裁夺的姿態。
眾人屏息凝神,目光在张弼和陆临川之间来回逡巡。
有人为陆临川捏了把汗,担心他年轻气盛顶撞上官;也有人心中暗嘆,这位新科状元面对无端刁难,竟能如此沉得住气,態度恭谨,全然不似琼林宴上锋芒毕露的模样。
张弼被陆临川这恭敬一问噎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不辩驳反而请教。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立刻板起脸,打起了官腔:“哼!如何记载?这还用问?身为翰林修撰,秉笔直书是你的职责!这么多原始档册俱已调拨於你,內中记载难道还不够详实?你身为修撰,当有主见,自行甄別,去偽存真!难道还要本官手把手教你如何落笔?自己重新梳理,好好想想该怎么写!再如此敷衍了事,休怪本院按规矩办事!”
他態度越发恶劣,摆明了就是刻意刁难。
馆內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眾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覷。
这下谁都看出来了,这位张大人就是专门针对陆临川而来,而且毫不掩饰。
陆状元……怕是要吃个大大的下马威。
陆临川看著张弼那副高高在上、只懂训斥却毫无建设性意见的嘴脸,心中积压的怒火终於爆发。
在职场上,只要对方没有实权直接开除你,在第一次被无理欺压时就必须反抗,否则只会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刁难和没完没了的窝囊气。
被穿小鞋总比一味委曲求全好。
这次也是他特意拋出的难题的原因,就是要藉此机会打击一下对方的气焰。
身为新科状元,朝廷正六品翰林修撰,又即將迎娶皇后亲妹,除了尊贵的皇帝陛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对他造成实质伤害。
此前,为了能在翰林院安稳工作,他並未想过主动挑衅,但人若犯我,也绝非好欺之辈!
陆临川挺直了腰背,方才那副恭敬的神態一扫而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迎著张弼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著刺骨的冷意:“张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方才已经虚心请教过大人了。世宗朝旧事,许多关节朝廷至今尚未有明確定论,为臣子者岂敢妄加评议?更遑论涉及先帝与储君之事,稍有不慎便是大不敬!下官秉笔,慎之又慎,只敢如实记录能找到的『记载』,不敢妄加揣测、自行『甄別』。大人既然觉得下官所记不妥,必有高见,何不明示?也好让下官学习一二。否则,如此『不教而诛』,下官实在惶恐,更不知从何改起!”
馆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陆临川。
上衙第一天,竟敢如此顶撞顶头上司?!
眾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或担忧,或震惊,或觉得解气,或觉得他太过莽撞。
张弼被这番犀利至极的反击懟得麵皮紫涨,气得浑身发抖,鬍子都在打颤,直接红温。
他指著陆临川,声音因暴怒而尖锐:“好!好一张伶牙利齿!陆状元铁齿铜牙的名声本官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但你要记住,这里不是琼林宴,这里是翰林院!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清贵之地!何等庄严肃穆!岂是容你偷奸耍滑、敷衍塞责之所?你……”
他正欲借题发挥,拿出更严厉的措辞甚至威胁,史馆的门却被人急促地推开。
一个小吏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打断了张弼的呵斥:“张大人!陆、陆修撰!宫里的內侍来了!说有急事!”
张弼满腔怒火被硬生生打断,憋在胸口不上不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得强压怒意,咬牙道:“快请!”
一名身著內侍服饰、麵皮白净的太监快步走了进来,目光扫视一圈,落在陆临川身上,朗声道:“陆修撰陆临川接旨——”
眾人连忙起身。
陆临川上前一步,躬身道:“臣陆临川恭聆圣諭。”
太监宣道:“陛下口諭:宣翰林院修撰陆临川即刻入宫覲见。钦此。”
“臣领旨。”陆临川压下心中的疑惑,恭声应道。
皇帝为何在他上班第一天就突然召见?外面可还下著大雨呢。
李公公宣完旨,对陆临川道:“陆修撰,请快些隨咱家走吧,陛下等著呢。”
“有劳公公。”陆临川向李公公拱手,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几乎要喷火的张弼,不再多言,转身便跟著太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史馆。
厚重的木门在陆临川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