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有德来得气势汹汹,显然憋著一股火气。
四位正在议事的阁老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张淮正也看了过去,脸色有些异样,显然知道对方为何而来。
郑有德是严党骨干,清流一派的徐杰和高贡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中枢重地,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严顥沉声道,语气带著首辅的威严。
郑有德先是对著几位阁老行了一礼,然后略带著质疑的语气问道:“严相,诸位阁老!京师南城墙有一段因连日暴雨、河水暴涨被衝垮,陛下亲自下旨,命我工部会同顺天府半月內修缮完毕!工部三日前就將营造预算呈递內阁,为何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户部那边也无拨款动向!我已派人来催问不下十次,次次都说『正在议』、『稍安勿躁』!今日下官亲自来了,诸位阁老总该给一个明確的答覆吧?这可是陛下亲口交办的差事,若因户部拖延耽搁了工期,届时陛下追究下来,谁担待得起?我工部上下又该如何自处?”
他怕在场有人不清楚前因后果,故意说得详细了些。
这差事关乎京师防务与治安,又是皇帝亲旨,在工部属於顶天的大事,他这个尚书不得不亲自来討个说法。
几位阁老见他是为公事而来,紧绷的神色都略鬆了一分。
严顥面色稍缓:“郑尚书稍安。陛下交代的差事,內阁自不敢怠慢。审核营造预算是户部职司,预算既已下发户部核议,自然由户部主理。张尚书正好在此,究竟是何缘故迟迟不予批覆?”
眾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张淮正身上。
张淮正深吸一口气,脸上写满无奈:“回阁老,非是户部刻意拖延不批,实乃郑大人所报预算……有大不妥之处,难以批覆。”
“有何不妥?你且说清楚!”郑有德按捺不住火气,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他向来认为清流党人爱在工部营造事务上卡脖子,先前李文远在任时就有过类似摩擦,没想到这张淮正素来有“谦谦君子”之名,竟也如此不顾大局。
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定要上本参劾!
严顥和同为严党的赵汝城也疑惑地看向张淮正。
杜文崇倒台后,两党在非核心事务上已渐渐形成默契,各自约束下面人,尽力让朝廷政务得以运转,不再像过去那样事事掣肘、寸步难行。
这种默契来之不易,为何今日又要生出波折?
张淮正沉吟半晌,才缓缓道:“郑尚书,修缮被洪水冲毁的南城墙,此乃当务之急,户部绝无二话。这部分款项,按规制可挪用兵部预留的城防维护费用,流程通畅。然而,你一併报上来的预算里,还包含了在城外为流民搭建临时安置屋舍的费用!这就全然是另一回事了。修缮城墙与安置流民,虽都因水患而起,却是性质不同的两项开支!安置流民的款项,户部实在挤不出这额外的预算!此事我已与贵部营缮清吏司郎中沟通过,说明难处,可你们工部报上来的预算文书,却仍旧將两项捆绑,数额高达一万两!户部库银空空如也,各地灾情、军餉、河工处处告急,这一万两,你让我拿什么来批?”
闻言,包括旁听的陆临川在內眾人,心头都是一沉。
朝廷穷困至此,实在令人沮丧。
郑有德却不买帐,梗著脖子道:“张大人此言差矣!城墙垮塌是因水患,城外流民失所也是因水患!陛下旨意里说得明白,『会同顺天府妥为安置』,修缮与安置本就是一体!难道陛下的差事,我工部还能只干一半,丟下城外那些嗷嗷待哺、无家可归的流民不管?你们户部这般推諉塞责,难道就不懂『变通』二字?”
他目光扫过一旁安静记录的陆临川,语气更冲:“状元郎那句话说得好,先天下之忧而忧,如今城外流民每日在暴雨中冻饿而死,你们户部倒好,还在斤斤计较这点预算,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正在凝神倾听的陆临川被工部尚书当眾点名,心中“咯噔”一下。
这种级別的爭论,哪有他插嘴的份?
他只能装作没听见。
张淮正也被激出了火气。
这位以温和著称的谦谦君子此刻脸上也显出一丝慍怒:“流民当然要管!但管也要量力而行!前些日子户部已拨下款项给宛平、大兴两县,专用於城外流民賑济安置,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如今你工部又要一万两修房子,大虞受灾的岂止京师一地?陕南、河南、山东处处要钱,处处告急!我户部纵有三头六臂,也变不出银子来!”
他这几日被钱粮逼得焦头烂额,深知当家之苦,此刻被郑有德指责,更觉委屈愤怒。
“我不管这些!”郑有德大手一挥,“这是陛下亲口交代的差事,必须儘快办妥!区区一万两银子,你户部挪腾挪腾总有办法!况且城墙修缮迫在眉睫,哪有时间给你拖沓!”
“一万两?”张淮正义正辞严地驳斥,“郑大人,你当我是神仙?户部若凭空能变出一万两银子,我还用得著在这里和诸位阁老绞尽脑汁筹措军需?再说……”
他盯著郑有德:“单是修缮那段垮塌的城墙,精打细算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完全可以低价招募流民以工代賑,既省工钱,又解决他们生计;所需木料砖石,也可优先拆用城內废弃官署的旧料,或向民间商家赊购,分期支付,如此操作,至少能省下一半的开销……”
“不要再东拉西扯了!”郑有德粗暴地打断他,“修缮城墙若真如你说的那般简单,我工部上下都是吃乾饭的不成?眼下暴雨连绵不绝,城外流民多如牛毛,城墙损毁处更是隱患重重!若再因预算拖延,导致工程延误,一旦城墙彻底失守,乱民涌入京师,你我都是千古罪人!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张淮正还要爭辩,却被严顥抬手制止了。
“好了!不必再爭!”他的声音轻而缓,却让人不敢驳斥,“郑尚书所言甚是,京师安危重於泰山,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城墙必须儘快修缮,流民也需妥善安置,刻不容缓!”
京营防务本就糜烂,城外聚集的数万流民虽无组织,但若因绝望生乱,哪怕只是小规模骚动衝击城门,也足以震动朝野,严重损害朝廷威严。
届时皇帝震怒,他们这些阁臣难辞其咎。
张淮正长嘆一声,满脸苦涩:“阁老的意思下官明白,可户部……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了。”
严顥目光扫过眾人,显然早已思虑过对策,沉声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先將京师官员上半年的俸禄挪出来垫支应急,待日后国库稍裕再行补发!先解燃眉之急!”
张淮正闻言,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嘆息:“唉~”
这无异於剜肉补疮,但也只能如此了。
正在记录的陆临川听到这里,也暗自咋舌。
刚入职,俸禄还没领到,就要被拖欠了?
不过,转念一想,京官大多自有生財之道,俸禄只是小头,少领这点钱也无伤大雅。
当然,像济川兄那样的清官,恐怕就难熬了……
为了安抚张淮正等清流的情绪,也显示並非全盘接受工部的预算,严顥又补充道:“不过,郑尚书,这笔预算也不能完全照你报上来的数额批。该省则省,不合理之处必须砍掉!”
郑有德急了:“阁老!预算核减,拿回去重新核算修改,一来一回又要耽搁许多时日!眼下水情紧急,流民聚集,隨时可能生变,实在拖不起啊!”
严顥眉头紧锁,果决道:“那就折中!將户部度支司、工部营缮司所有负责算帐的主事,全部召至內阁!现场覆核预算,该核减的核减,该保留的保留!今日之內,必须拿出一个双方认可、切实可行的最终预算!我们几个老傢伙就坐在这里盯著,今晚就形成票擬,连夜送入內廷!陛下勤政,明日必有硃批!如何?”
郑有德想了想,虽然苛刻,但这是最快的方法,咬牙道:“好!就依阁老!”
张淮正也只得点头:“下官遵命。”
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徐杰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陆临川身上:“陆修撰是年轻人,头脑灵活,算学想必也不差。左右他今日也是熟悉阁务,不如也去帮衬著一起核算,多一个人多一分力,也好爭取早些拿出结果。”
严顥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
徐杰这话看似合理,实则用心难测。
但眼下事態紧急,对方的理由光明正大,他也不好出言反对。
陆临川也愣了愣。
这老匹夫是在藉机敲打自己?
但他一个初来乍到的“行走”,人微言轻,根本无法拒绝,只能压下心绪,起身拱手应道:“是,下官遵命。”
郑有德看了陆临川一眼,没说什么,只对严顥一揖:“那下官这就回部衙召集人手,下午便带他们过来。”
严顥頷首。
张淮正也疲惫地行了一礼:“下官也去安排人手。”
说完,两位尚书匆匆离开中堂。
严顥目光扫过略显疲惫的眾人,沉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都散了吧,下午再继续。”
“好。”几位阁老应道。
几人起身散去。
陆临川也隨著人流走出中堂。
外面雨丝细密,交织成一片灰濛濛的水幕。
这天气,他也不好到处走动,只得按规矩去吏员食堂用饭。
衙门里的伙食,称为“堂食”。
京官当值,午间都可在各自部衙的饭堂用餐。
饭食由公家供给,標准统一:米饭管够,佐以两荤两素四碟菜蔬,外加一碗热汤。
虽不算珍饈,却也乾净实惠,足以果腹。
饭堂设在值房后方的偏院里,几张长条桌案,供官员吏员们围坐而食。
陆临川默默吃了饭。
科举虽也考算学,但早已边缘化,不过是些浅显题目,远非取士重点。
民间虽有钻研算学的,但也多被视为奇技淫巧,不入主流,只在大户人家的私塾或兴趣圈中小范围流传。
因此,大虞官员的算学功底普遍薄弱。
即便是户部、工部这些日常与数字打交道的衙门,官员们精熟的计算能力,也多是靠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实务经验一点一滴磨礪出来的,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
他前世虽是文科生,但当年高考的文科数学也是拿了满分的。
若与那些真正钻研算理的古代数学家比论纯理论知识,他或许不及——毕竟早在南北朝时,祖冲之便能计算圆周率至小数点后七位,还能开根號。
但若仅是核算眼前这些工程帐目,应用些基本算术,他自觉问题不大,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而且,修缮城墙这事,也確实刻不容缓。
城外流民聚集,暴雨不断,真出了大乱子,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