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133.林见月来信,鸿雁传书,温度与尺度
九月初的魔都,暑气尚未完全退场。
空气里残留着夏末特有的粘稠,像一层无形的薄纱,裹挟着梧桐叶的微尘和远处黄浦江若有似无的咸腥气。
阳光明刚处理完一份车间报上来的产量汇总表,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端起桌角那个搪瓷已经磕掉几块的搪瓷缸,咕咚喝了一大口凉茶。茶水微涩,带着大叶子茶的粗犷味道,正好压下喉头的燥热。
他刚放下缸子,门就被敲响了。
“阳秘书,有你的信!”收发室的小王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手里扬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谢谢小王。”阳光明站起身,接过那封信。信封质地粗糙,带着纸张特有的纤维感。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右下角——一行娟秀工整的字迹:“东方机械厂劳资科林见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咚的一声,细微却清晰。
一丝意外的惊讶迅速被一股莫名的微甜的雀跃取代,悄悄地在心底漾开涟漪。
自上次区工人文化宫的那场思想报告会后,他冒雨送她回到那石库门的小弄堂,已悄然过去十来天。
这段时间厂里秋季生产任务紧,事务繁杂得像一团乱麻。
考虑到这个年代特有的含蓄与审慎,他遵循着那不成文的缓慢而矜持的交往节奏,两人并未再有交集。
未曾想,这份沉寂竟被林见月主动投递的信笺打破了。
待小王带上门,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窗外,厂区高音喇叭正高亢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旋律和铿锵的歌词穿透空气,反而衬得小小的厂务办室内愈发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迭信纸,展开来,足足七页。
淡蓝色的横格信纸,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朴素。
字迹清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又蕴含着少女特有的细腻笔触,如同她本人留给人的印象。
阳光明靠向那把旧藤椅的椅背,藤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身体放松下来,心中那份期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扩大。
他心中满怀期待,开始阅读这跨越了空间与时间的七页心声。
信的开头是寻常得体的问候,带着这个年代书信特有的礼貌与距离感——“阳光明同志:见信好。”
接着,文字便如一股清澈的涓涓细流,不急不缓地铺展开她这十来天生活的画卷。
身为东方机械厂劳资科的统计员,她的工作并不像车间工人那般繁重,却也自有其琐碎。
处理完每日的报表和堆积的档案,尚有不少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她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埋首于那些纸张泛黄、散发着樟脑和尘埃混合气味的陈年职工名册,如何在枯燥的数字海洋里耐心地梳理、寻找规律和关联。
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对工作的认真负责,甚至能让人清晰地想象出她伏在旧木桌上,微蹙着秀气的眉头,指尖划过一行行数据时那全神贯注的模样。
生活琐事占据了信中更多的篇幅。
她和好友冯向红共住一座一开间的石库门房子。
这处住宅是冯家解放后购置的私产,因为冯向红的父母都在部队工作,这里便成了她们二人独享的自由天地。
没有长辈的管束,这方小小的空间便充盈着青春独有的自在气息。
她带着点小苦恼,又掺杂着小幽默,讲述了两人在灶披间的窘态:
“……向红姐性子急得像团火,蒸米饭时总怕不够软和,水放得足足的,结果好几次都成了黏糊糊、水汪汪的粥饭。
我呢,又总担心夹生饭吃了伤胃,火候拿捏不准,常常是锅底焦糊一层,硬邦邦地铲都铲不动。
最头疼的是这个月的粗粮份额下来了,黄澄澄的玉米面、灰扑扑的高粱面、干巴巴的红薯干……实实在在的一大堆。
我俩对着那堆‘宝贝’,真是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硬着头皮试蒸了一回窝头,样子歪歪扭扭,活像没睡醒的癞蛤蟆。
掰开一看,好家伙,里面还是湿哒哒的疙瘩,外面却硬得像河滩上的鹅卵石,硌得牙床生疼。
向红姐气呼呼地,叉着腰说:‘这窝头拿去打狗,狗都得嫌弃地绕道走!’”
她继续写道,语气里是又好气又好笑:
“玉米面和高粱面总不能白白放着,我们还异想天开,把这两种面掺上点金贵的白面,雄心勃勃地蒸了一次‘三和面’馒头。
结果就更别提了,要么是碱放少了,面死塌塌地趴在蒸笼里,像泄了气的皮球;要么是碱大了,蒸出来一股子刺鼻的怪味,颜色更是吓人,黄中透绿,绿里泛黄,活脱脱像发了霉!
尽管难以下咽,可粮食是命根子啊,浪费一粒都是罪过。
我们两个你推我让,互相打气,硬是了几天时间,才把那锅‘杰作’艰难地全部消灭掉。”
阳光明读到此处,忍不住唇角上扬,无声地笑了起来。
眼前仿佛清晰地浮现出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围着小小的煤球炉,对着案板上不成形的面团,互相埋怨着对方的“手艺”,又忍不住被彼此的狼狈模样逗得前仰后合,笑作一团的生动画面。
在这个计划供应的年代,细粮金贵如油,粗粮是餐桌上的绝对主角,这样的“厨房灾难”在缺乏生活经验、尤其是远离父母独自生活的年轻人中,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风景了。
然而,物质上的清贫与匮乏,并未能禁锢她们精神世界的丰盈与色彩。信中的笔调很快又变得轻快明亮起来:
“……不过呀,日子倒也不觉得寡淡无味。我和向红姐像寻宝似的,找来了好些书。
有的是从单位图书室借的,有的是跟厂里那些爱看书的老职工软磨硬泡借来的。
晚上点着那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或者周末休息的午后,一人捧着一本,蜷在各自的床上或椅子里,看得入了迷。
有时是高尔基那厚厚的《在人间》,跟着阿廖沙在苦难里挣扎,又被他外祖母的温暖感动得鼻子发酸;
有时是鲁迅先生那些像匕首一样锋利的杂文集,读着读着就忍不住拍案叫绝;
还有几本讲科学知识的小册子,虽然有些地方看得云里雾里,像看天书,但也觉得新奇有趣,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一扇小窗。
向红姐呢,更喜欢看《青春之歌》这类革命加爱情的小说,常常被林道静的命运牵动着,看得眼圈红红,偷偷抹眼泪。
我们偶尔也会放下书,讨论上几句,说说书里人物的好坏,故事的曲折,时间就在这思想的碰撞中,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这么看来,肚子里的油水是少了点,可脑子里的东西,好像真的多了些沉甸甸的分量呢……”
她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平凡甚至琐碎的日常,笔触却充满了朴实的温情:
讲弄堂里热心肠的邻居阿姨送来一小碟自家腌的脆萝卜,咸鲜爽口,成了她们下饭的“奢侈品”;
讲厂区后面那个无人打理的小园角落里,不知何时悄悄绽放了几朵叫不出名字的野,小小的,嫩黄的,在风中怯生生地摇曳;
讲傍晚时分,和冯向红并肩在空旷的厂区大道上散步,看着西天燃烧般绚烂的晚霞,将巨大的厂房轮廓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那一刻的宁静与壮美,足以抚平一天的疲惫……
这些清苦生活缝隙里透出的微光,在她细腻的笔下流淌出一种坚韧而温暖的勃勃生机,如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
信纸一页页翻过,直到第六页,那活泼跳脱的笔触才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字迹仿佛也凝滞了些许,透出少女特有的羞怯:
“……最近你们红星厂里的事情都还顺利吧?
上次在书楠同志家里的那次聚会,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头热乎乎的。
大家伙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乒乓球,唱唱歌,听听书楠拉手风琴,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天就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还能再聚一次?
人多在一起,说说知心话,唱唱革命歌曲,总归是开心些,热闹些。
我……心里挺盼着能有那样一天的。”
最后一行字,落笔似乎带着点仓促,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写下,又怕被人窥见心思般飞快收尾:
“就写到这里吧。盼回信。祝工作顺利,身体康健。”
落款是“林见月”,日期是昨天。
阳光明放下信纸,七页纸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
窗外高音喇叭那激昂的进行曲仿佛被调低了音量,渐渐远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自己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敲打着寂静。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那份小心翼翼的亲近和试探,如同初春枝头最娇嫩的苞,欲绽还羞。
更能体会到信末那几句看似简单寻常的话语下,蕴藏着的需要鼓起极大勇气才能诉诸笔端的朦胧情愫。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感情的表达如同包裹在厚厚絮下的火种,内里炽热滚烫,外表却必须含蓄内敛,谨守分寸。
林见月这封长达七页的信,不啻于一次勇敢的“出击”,一次无声的宣言。
阳光明重新靠回椅背,藤椅又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那略为粗糙的边缘,指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
他有着超越实际年龄的成熟心智,看待这份初萌的带着露水般清新的好感,既怀着一份珍视,又带着几分审慎的清醒。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年龄——今年只有十七岁。
他也清晰地记得这个时代的法定婚龄——男二十,女十八。
距离那根象征着成熟与责任的红线,他还有整整三年的时光需要跋涉。
对他而言,既然婚姻尚在遥不可及的未来地平线,过早地、急迫地去确立所谓的“对象关系”,反而可能成为一种无形的束缚,甚至可能扼杀这份情感自然生长的空间。
感情,如同植物,需要合适的土壤和充足的时间去慢慢扎根、抽枝、展叶,最终才能开出属于自己的朵。
拔苗助长,绝非良策。
顺其自然,让这份朦胧而美好的好感在时光的溪流中慢慢沉淀、发酵、相互了解,或许是更为稳妥、也更尊重彼此成长的方式。
然而,林见月鼓足勇气寄出的这封信,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就必须得到回应。
他不能让她在等待中胡思乱想,平添无谓的忐忑与失落。
这封回信,至关重要,它需要传递温度,也需要把握尺度。
不能是炽热滚烫、直抒胸臆的情书,那不合时宜,也违背了他“顺其自然”的心意。
但也不能是干巴巴、冷冰冰的生活流水账,那会辜负她七页纸的真诚分享和字里行间那份隐秘而珍贵的期待。
他需要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像与一位志趣相投、心灵相通的笔友交流。
既保持着得体的同志式的距离,又要生动有趣,自然地展现他的思想、性情与关怀,让她读来能会心一笑,能感受到文字背后那份真诚的温度与无声的共鸣。
打定主意,他坐直了身体,拉开抽屉。抽屉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文件和文具。
他取出一迭印着鲜红“为人民服务”字样的信笺纸,纸张略厚,带着淡淡的墨香。又拧开那支陪伴他许久的黑色英雄牌钢笔的笔帽,墨蓝色的墨水在金色的笔尖凝聚,饱满欲滴。
窗外,法国梧桐浓密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斑驳的光影在信纸上轻轻晃动,如同跳跃的音符。
他略一沉吟,目光沉静,笔尖便带着一种笃定,流畅地落在了洁白的纸面上。
“林见月同志:来信已收到。”
起笔这个年代最标准的称呼和开场白。
“七页纸的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读起来更是津津有味,仿佛跟着你的笔尖,在你那小小的石库门和东方机械厂里走了一遭。
感谢你分享这么多生动有趣的事情,让我这个‘旁观者’仿佛也看到了你伏案工作时的专注,听到了你和冯向红同志在灶披间里的笑语,甚至闻到了那蒸窝头时……嗯,独特的味道。”
他的回信同样从问候开始,语气平和亲切,带着朋友般的熟稔,却又保持着必要的分寸。
接着,他巧妙地、带着善意的幽默回应了她信中那令人印象深刻的“重点”:
“……关于你和冯向红同志那场惊心动魄的‘厨房历险记’,读来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那‘能令狗都绕道而行’的窝头,还有那‘黄绿相间、气味独特’的馒头,画面感实在太强了!
看来,如何驯服这些粗犷的‘粮食同志’,让它们变得温顺可口,是你们两位女同志当前需要集中力量解决的‘主要矛盾’啊。”
笔锋一转,他不再仅仅是调侃,而是带着点轻松的、实用的建议:
“……对付桀骜不驯的玉米面,我倒是听厂里食堂的老师傅提过一个小‘偏方’,供你们参考实践。
和面时最好用温水,温度以手摸着不烫为宜。
可以稍微加一点点精,虽然味道远比不上珍贵的白,但据说能促进发酵,改善些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