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134.信使到访,门第差距,会面期盼
九月里的暑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抹去,梧桐阔叶的尖儿上,已悄然点染了星星微黄。
空气里少了那份粘稠闷热,多了几分秋高气爽的利落。
厂务办的旧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阳光明靠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封刚封好的信。
收件人那栏,依旧是那行工整的字迹:“东方机械厂劳资科林见月同志亲启”。
第三封了。
距离那封沉甸甸、足足七页的“鸿雁”在彼此间飞越,已悄然过去两周。每周一封,频率稳定得如同车间墙上贴着的生产计划表,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信的内容,依旧是各自厂里的新鲜事,读到的书,生活中的小烦恼和小确幸。
林见月笨拙的烹饪技术似乎略有长进,至少信里没再抱怨做出“狗都嫌弃”的窝头。
阳光明则分享了车间安全大检查的趣闻,以及他如何在工作闲暇中,溜号去厂图书室翻看旧书的“惊险”经历。
字里行间,没有一句逾矩的情话,甚至找不到一个直白的“想”字。
但那些琐碎的分享,思想的碰撞,字迹间流淌出的关切与幽默,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两颗年轻的心。
阳光明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提笔落字,心中的期待便悄然滋长一分。每一次收到那熟悉的带着东方机械厂抬头的信封,拆阅时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快上一拍。
一种奇妙的默契和亲近感,在这纸笔的往来间悄然生长。仿佛两根藤蔓,隔着时空的距离,正努力地向着彼此的方向伸展。
周五上午,临近下班。
厂区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激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嘹亮,回荡在厂房之间。
阳光明刚整理完一份关于“国庆节前安全生产动员”的文件,门口探进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爽朗的笑。
“光明!我找你蹭饭来了!”
来人是谢飞扬。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亮,精神头十足,显然是刚从外面办完事,风尘仆仆地赶来。
“飞扬?你可真是稀客!”阳光明站起身,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迎了上去,“怎么想到跑到我们这种犄角旮旯来了?”
“嗨,别提了!”谢飞扬拍拍肚子,熟稔地走进略显拥挤的办公室,“跑这边街道送份材料,磨蹭到这会儿。时间太晚了,回去单位食堂肯定已经关门,肚子里要唱空城计了!”
他环顾一下办公室,目光落在阳光明桌上那摞文件上,笑道:“想着离你这儿近,赶紧过来打打秋风。你们厂里的干部食堂,听说味道蛮好,我老早馋得很了!”
阳光明笑了:“你倒会赶时间。行,正好中午了,我请你。等一下,我叫书楠一道来,他就在装卸队,离食堂近。”他拿起桌上那部老式的黑色摇把电话,拨通了装卸队的号码。
不一会儿,蔺书楠匆匆赶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袖口和裤腿沾着些絮和机油污渍,额角还带着汗迹,显然刚从装卸现场下来。
见到谢飞扬,他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飞扬,你也来了。”
“书楠!正好,光明请客,一起一起!”谢飞扬熟络地拍拍他厚实的肩膀,那身工装硬邦邦的,拍上去“噗噗”作响。
三人结伴走向干部食堂。
今天的食堂果然改善伙食,离老远就闻到一股诱人的油香。
打饭窗口,除了常见的几道素菜,竟多了一道色泽酱红油亮、香气扑鼻的红烧带鱼!
鱼段厚实,裹着浓稠发亮的酱汁,咸鲜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引得排队的人群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多看几眼,队伍也挪动得更慢了。
“嚯!今天运气好!带鱼!”谢飞扬眼睛一亮,立刻排到队伍后面,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阳光明排队走到窗口前,豪气地对里面戴着白帽子的师傅说:“师傅,带鱼两份,白米饭两份,再加一份素炒土豆丝!”他掏出几张饭票和菜票递进去。
蔺书楠则只要了一份带鱼和两个黄澄澄的杂粮窝头。
三人端着各自的铝制饭盒,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油光光的桌面上。
谢飞扬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带鱼送入口中。
鱼肉鲜嫩,入口即化,酱汁浓郁微甜,带着海鱼特有的咸鲜风味。
他满足地眯起眼,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唔!好吃!光明,你们厂里食堂大师傅的手艺,真是没话说!好极了!比我们区政府食堂强很多!以后我得多来蹭几顿,很舒服的!”
阳光明也尝了一口,确实烧得地道,火候恰到好处,连鱼骨都酥软了。
“难得改善,味道是还可以。书楠,多吃点。”他注意到蔺书楠饭盒里孤零零的一份菜,又把自己饭盒里的土豆丝夹到他碗里。
蔺书楠连忙用筷子挡住,黝黑的脸上有些窘迫:“明哥,够了够了,你自己吃……”
“跟我客气啥?”阳光明不由分说,硬是把土豆丝放进他的饭盒,“快点吃,下午还要出力干活呢。”
蔺书楠感激地笑笑,不再推辞,低下头大口扒起饭来,窝头就着带鱼和土豆丝,显然是真饿了。
谢飞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感慨:“还是你们厂里油水足。我们那儿,荤菜里也找不出几个肉腥来,哪能像你们,带鱼还能管够。”
阳光明笑笑没接话。这“油水足”的背后,是国厂作为市里重点保障单位的特殊供应,不足为外人道也。
饭桌上,谢飞扬兴致勃勃地讲着他跑腿时遇到的趣事。
阳光明安静听着,偶尔插上几句精辟的点评。
蔺书楠虽然话不多,但神情比之前聚会时更放松了些,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听到有趣处,也跟着呵呵笑出声。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食堂里人声鼎沸,碗筷叮当作响。
饭后,蔺书楠抱歉地起身,抹了抹嘴:“明哥,飞扬,装卸队下午有批急件要发车,我得赶紧回去盯着,不能陪你们多坐了。”
“工作要紧,快点去吧。”阳光明理解地点头。
“书楠,当心点!别太累!”谢飞扬也挥挥手,叮嘱道。
目送蔺书楠匆匆离去的单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谢飞扬对阳光明使了个眼色,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光明,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聊聊?刚吃饱,消消食。”
阳光明带着谢飞扬走出食堂喧嚣,穿过几排厂房,来到厂区边缘一处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下。
这里远离主干道,树冠如盖,浓重的树荫遮蔽了午后依然有些热力的阳光。
远处车间里机器低沉的轰鸣声隐约传来,反而衬得这片树荫下更显幽静。
两人找了块平整的水泥台子坐下。
微风拂过,带来树叶沙沙的细响和一丝秋日的微凉。
谢飞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熟练地抖出一支递给阳光明。
阳光明摆摆手:“谢了,你知道我不抽烟的。”
谢飞扬也不勉强,自己叼上一支,划亮火柴点上,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几个烟圈。
青烟袅袅,在他面前散开。
他的目光望着远处高耸的厂房轮廓和冒着淡淡白烟的烟囱,仿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脸上那种惯常的潇洒神情收敛了几分。
“上次在书楠家聚会,真的很开心啊。”谢飞扬打破沉默,语气带着深切的回味,“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冯向红同学,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被见月一句话揭了老底,羞得差点钻地缝里去。”
阳光明也清晰地想起那天的情景,尤其是林见月那懵懂又耿直、一语道破冯向红心思的模样,嘴角不由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是呀,很有意思的。林见月同志……是有点特别。”
“何止是特别!”谢飞扬猛地转过头,看向阳光明,眼神里瞬间充满了促狭的笑意,之前的沉思一扫而空,“光明,我今天来,蹭饭是次要的,主要是受人之托……或者说,是来给你当个‘信使’。”
阳光明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涟漪,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微微挑了挑眉:“哦?受什么人之托?什么信使?”
“还能是谁?向红呗!”谢飞扬弹了弹烟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她跟林见月住一个屋,两个小姑娘天天腻在一起,无话不谈。向红跟我说……”
他故意顿了顿,仔细捕捉着阳光明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见月那个小姑娘,好像对你……特别有好感。”
阳光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沉稳有力地跳动起来,比平时快了些许,撞击着胸腔。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搁在旁边地上的旧搪瓷缸,喝了一口里面早已凉透的茶水,微涩的凉意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的悸动,语气尽量保持一贯的平淡:
“是吗?向红同志怎么知道的?林见月同志自己说出来的?”
“那倒没有。”谢飞扬摇摇头,带着点夸张的语气,“见月那个小姑娘,看上去单纯懵懂,这种事上口风紧得很,连向红都没明讲。但是架不住细节出卖人啊!”
他绘声绘色地继续:“向红说,只要她们聊天时候无意中提起你,见月的反应就不大对劲。
要么突然走神,眼睛望着窗外头,不晓得想点啥;要么就是脸‘腾’一下红起来,连耳朵根都红透,像只煮熟的虾米!
次数多了,向红还猜不出她那点小心思?”
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阳光明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兴奋和笃定:
“光明,你小子可以啊!不声不响的,就把人家小姑娘的心搅乱了?向红在信里跟我念了好几趟了,说见月最近写信收信都神神秘秘的,还老是看着信纸傻笑……
光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嗯?”
阳光明握着搪瓷缸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搪瓷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暖流。
他没有直接回答谢飞扬的调侃,反而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融入灰蓝天际的白烟。
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但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飞扬,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林见月同志……确实是个很好的小姑娘,单纯,善良,有灵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是,现实不是小说。我们两家的差距……太大了。”
他转过头,直视谢飞扬洞悉一切的眼睛,目光坦诚而清醒:
“你是知道的,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虽然现在在厂办,说到底也就是个普通工人家里出来的小秘书。而林见月同志……”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意,已如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落在两人之间。
谢飞扬脸上的促狭笑意彻底收敛了。
他掐灭了还剩半截的烟头,用鞋底碾了碾,神情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郑重:
“光明,我明白你的顾虑。门第这种东西,放在谁头上都是座山。我今天来,除了当‘信使’,也是想给你透点风,让你心里有点底。”
他挪了挪位置,坐得更端正,凑得极近,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