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阳同志,你上次带来的那些……‘调剂品’,太贵重了。”
他顿了顿,目光看着阳光明,“家里商量了一下,实在拿不出对等的东北特产来交换。所以……明天早上,我还是把东西都给你拿回来吧。”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带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沉,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惊慌,他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试探或者反复。
他没有接“调剂品”的话茬,而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推心置腹:“霍主任,谢谢您还惦记着这个。东西的事,咱们稍后再说。我正想跟您聊聊我二哥这次受伤的前因后果,心里憋得慌,也不知道跟谁说好。”
霍主任似乎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但没有打断,只是示意他继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阳光明便将二哥和李栋梁因为竞争民办教师名额结怨、李栋梁企图写检举信诬告、两人发生争执、二哥“被推”下山坡的经过,简要但清晰地说了一遍。
他重点强调了李栋梁的“诬告”行为,以及其内容对村干部的潜在威胁。
“事情发生后,村里和公社知青办都很重视,调查结果也认定李栋梁负有全部责任。
为了不影响知青点的稳定和集体声誉,最终上报了县知青办,决定对李栋梁进行调离处理,把他安排到了全县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北洼子屯插队。这件事,算是有了一个官方认定。”
他观察着霍主任的表情,看到对方在听到“北洼子屯”时,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显然知道那个地方的艰苦程度。
“县知青办的意思呢,这件事最好内部处理,不要再扩大影响,更不要报案。
我二哥作为受害人,受了这么大罪,他们也觉得应该有所补偿。”
阳光明的语气更加诚恳,继续说道:“虽然明面上没有文件这么说,但两位村干部作为中间人,已经跟我透了底。
只要我二哥的病情诊断符合病退回城的标准,县知青办在审核的时候,不会像以前那样紧卡着不放。
只要明面上的材料齐全、符合规定,他们就会给予签字通过。”
他把身体向前倾了倾,声音压低了些,“霍主任,不瞒您说,现在村委会、公社知青办、县知青办,在这件事上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可以说,万事俱备,现在就等着我这边递交病退回城的申请材料了。”
说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愁容:“可偏偏……我二哥这伤势,如果诊断证明上只是‘左胫骨骨裂’,虽然也需要休养,但明面上离‘重病’或‘残疾’的标准还有点距离。
我要是就这么把材料递上去,不是让县知青办的领导为难吗?
人家想帮忙,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不是?我这几天正为这个发愁呢!”
他叹了口气,目光真诚地看着霍主任:“结果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二哥的腿又出现了新的症状,就是早上跟您说的那些膝盖的问题。
我这心里就更担心了,生怕伤情比预想的更复杂、更严重……”
阳光明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上意”——县知青办的补偿默契,又诉说了“困难”——诊断标准不够,最后再把新出现的“症状”自然引出,把所有因素完美地串联起来。
他自始至终没有提一句要霍主任帮忙更改诊断的话,更没有承认任何弄虚作假的行为。
大家心照不宣最好。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第一,告诉霍主任,这件事操作起来没有政策风险,上面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
第二,病人现在“确实”表现出了更严重的症状,你只需要根据“临床症状”进行诊断,顺水推舟,一切就合情合理合规;
第三,我承你的情,记得你的好处。
霍主任听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神低垂,看着桌上的病历夹,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阳光明的话,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了他的顾虑。
如果县知青办那边真的开了绿灯,那他这边出具一份“严重”点的诊断证明,压力就小得多,风险也可控。
这确实更像是一场各方心照不宣的“交易”,为了摆平一件事,给受害人一个交代。
而且,病人确实“表现”出了相应的症状,他就算有所怀疑,但没有确凿证据,也不能硬说别人是装的。
医学诊断,本来就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患者的主观描述和医生的经验判断。
再加上那份沉甸甸的人情……
霍主任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的犹豫和抗拒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了然的神色。
他甚至不得不暗自佩服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办事能力,以及对人心、规则的精准把握。
“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损伤,确实是比较麻烦的伤病。”霍主任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医生特有的平静和专业,“诊断主要依靠详细的体格检查,就像早上做的那样。影像学检查比如x光,反而看不出什么。”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阳光明解释:“如果确诊是断裂,那么……正如我早上说的,属于可能导致功能性障碍的严重损伤,后续治疗复杂,预后不确定性大,对劳动能力的影响是显著且长期的。”
阳光明认真地听着,适时提问:“霍主任,那像这种情况,如果……如果需要申请病退,在医学条件上,能达到标准吗?”
霍主任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如果诊断明确,资料齐全,符合相关政策条款的规定,理论上……是具备申请资格的。”他特意强调了“诊断明确”和“符合规定”。
阳光明心中大定,知道事情成了。
他脸上露出感激和放心的神色:“谢谢霍主任您这么耐心给我讲解,我这心里总算有点底了,不然真是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接着,他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回到了“调剂”上,语气轻松而诚恳:
“霍主任,您刚才说的那些东西……真不用拿回来。
我这次来东北,时间紧任务重,估计也没太多工夫去淘换特产了,正愁回去给领导同事带点什么呢。”
他笑着摆摆手:“您看着随便准备点咱们这边的山货、木耳蘑菇什么的就行,主要是个心意,不在乎多少和价值。
您愿意和我调剂,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我要是一点特产都拿不到,回去都没法跟家里交代。咱们这叫礼尚往来,朋友之间互通有无嘛。”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霍主任最后一点心理负担。他明白了阳光明的意思——东西你安心收下,随便给我点什么都行,走个形式就好。
霍主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放松的笑容,虽然很淡。
“既然小阳同志你这么说了……那好吧。我尽量准备点像样的山货,总不能占你便宜。”
“您太客气了霍主任,说这话可就见外了。”阳光明笑容灿烂地站起身,“那……我就不多打扰您工作了。我二哥那边,还得麻烦您多费心。”
“分内之事。”霍主任也站起身,态度比之前亲切了不少,“诊断的事,我会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出具最符合临床实际的证明。你让他安心养伤就好。”
“哎,好嘞!谢谢霍主任!太感谢您了!”阳光明连连道谢,态度恭敬而热情。
他又和霍主任客气了两句,这才告辞离开办公室。
轻轻带上门,阳光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振奋。最关键、最难的一步,终于迈过去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
霍主任显然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透,而且足够谨慎和聪明。有了他的配合,二哥病退回城的事情,就算成了七八分了。
他步履轻快地走回病房,脚步比来时轻松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雀跃。
刚推开病房门,阳光耀和阳香梅急切的目光就同时投了过来,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压低声音问:“怎么样?谈得怎么样?”
阳光耀甚至试图撑起身子,却因为动作太急碰到了伤腿,疼得龇牙咧嘴。
阳光明反手关上门,走到病床前,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而喜悦的笑容:“放心吧,谈好了。霍主任那边……没问题了。”
“真的?”阳光耀猛地撑起上半身,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紧紧抓住床单。
阳香梅也瞬间捂住了嘴,眼睛里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嗯。”阳光明肯定地点头,压低声音把和霍主任谈话的大致内容和结果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其中那些心照不宣的微妙部分,“霍主任会根据二哥的‘临床症状’,出具最‘符合实际’的诊断证明。有了这个证明,病退回城就有了最硬的依据。”
“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爷!我真的能回城了!”阳光耀激动得语无伦次,双手死死抓住被子,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涌了上来。
那是绝望中看到曙光,以及长久压抑后终于释放的狂喜之泪。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离开这片苦寒之地,终于回到繁华熟悉的大魔都的场景。
阳香梅也激动得直抹眼泪,她是真心为二哥高兴:“太好了二哥!你能回家了!姆妈和阿爸不知道得多开心!”她的声音哽咽,却洋溢着真挚的喜悦。
病房里弥漫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喜悦气氛,连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似乎都不那么刺鼻了。
阳光明看着二哥欣喜若狂的样子,又看向一旁虽然笑着流泪、但眼神深处难免流露出一丝羡慕和落寞的二姐,心里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二哥能因祸得福,找到病退回城的机会,完全是阴差阳错,运气占了很大成分。他何尝不希望二姐也能早日脱离农村的艰苦,回到父母身边。
但现实是,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他不能为了二姐,再去凭空制造一场“事故”,那风险太大,也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虽然让二姐回城暂时办不到,但给她谋划一个更好一点的出路,改善一下眼前的处境,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现在二哥回城有了希望,他也想让自己最心疼的二姐真正地高兴高兴。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二哥,二姐,还有个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沉浸在喜悦中的两人都看向他,阳光耀脸上还带着泪痕,却笑着问:“啥事?小弟你说。”他的声音依然激动得发颤。
阳光明的目光看向阳香梅,语气温和:“二哥,你之前为了那个民办教师的名额,没少给孙支书和王队长送礼搭人情,这事儿基本上已经算落定了,对吧?”
阳光耀愣了一下,脸上兴奋的表情稍稍收敛,点了点头,语气有点不太自然:“嗯……是了不少心思……本来以为……”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本来是为自己争取的。
“现在你能回城了,这个名额,咱们肯定不能浪费。”阳光明接过话头,说得理所当然,“我的想法是,这个名额,得想办法让二姐顶上。”
他看向阳香梅:“二姐,你性子稳,也有耐心,同样是高中毕业,教小学足够用了。
要是能当上民办教师,就不用再下地干那些重体力活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分也有了保障,比现在强多了。”
阳香梅完全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没听清弟弟的话。几秒钟后,巨大的惊喜才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的脸庞,瞬间染红了她的双颊。
“我……我?当老师?”她指着自己,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渴望,“这……这能行吗?我……我能行吗?”
她从来没敢想过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虽然只是农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但比起日复一日的田间劳作,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
“怎么不行?”阳光明语气肯定,“你可是高中毕业生,比任何人都不差!就算二哥最后因为某种原因走不了,这个名额,我也得想办法给你争过来,大不了……委屈二哥再等等别的机会。”他后面这句话是笑着对阳光耀说的,半开玩笑半认真。
阳光耀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狂喜褪去后,一丝尴尬和羞愧悄然浮上心头。
此前他不知道还能回城,在弟弟面前坦白时,只说了为自己争取名额,丝毫没提为妹妹打算。
现在弟弟直接把名额给了香梅,虽然合情合理,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自私,脸上不禁有些火辣辣的。
他知道弟弟一向和香梅感情最好,对自己的一些做法未必看得上眼。
如今弟弟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还想着把名额留给妹妹,这份大度和周到,让他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惭愧不已。
他讪讪地笑了笑,连忙表态:“对对对!小弟说得对!我要不是能回城,这名额也是香梅的!必须的!香梅肯定比我更适合当老师!
我……我本来也是……也是想着先争取下来再说……”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阳光明哪里看不出二哥那点心思,但他懒得点破,更不愿在这种时候说教。
二哥就是这样的脾气秉性,自私了点,算计多了点。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反而没意思。他更愿意用实际的行动,去照顾自己想照顾的人。
他对阳光耀笑了笑,算是接受了他的表态,然后继续对阳香梅说道:
“二姐,你放心。经过这次李栋梁的事,我和孙支书、王队长也算打了几次交道,有了点交情。上次送的东西,虽然主要是为了了结麻烦,但情分总还是在的。”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自信:“回头我再单独找他们聊聊,再表示表示,给二姐你拿下这个民办教师的名额,把握还是很大的。
就算不为了这个名额,等二哥走了,二姐你一个人在村里,也需要他们多关照一下。这点投资,值得。”
阳香梅听着弟弟的安排,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鼻子发酸,眼泪又要掉下来。
但这次是高兴的泪,是感激的泪。
她用力地点着头,哽咽着说道:“小弟……谢谢你……姐……姐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充满希望的未来,不再是灰头土脸地在田里刨食,而是站在教室里,拿着粉笔,虽然清贫,但却体面、安稳。
窗外,初冬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病房里虽然依旧简陋寒冷,却仿佛被一种名为“希望”的暖流所充盈。
阳光耀看着妹妹脸上的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再想想自己即将回城的幸运,心里的那点惭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
他再次看向弟弟阳光明,那个从小到大似乎总是莽莽撞撞的小弟,此刻在他眼中,形象变得格外高大和可靠。
他知道,这个家的未来,或许真的要靠这个小弟来支撑和改变了。
阳光明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萧瑟却明亮的冬日景象,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步骤:如何与村干部沟通,如何准备病退材料,如何确保万无一失……
前路依然有挑战,但最大的障碍已经克服,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全盘计划。
在这个寒冷的东北冬日,在这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正在悄然改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