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顿饭吃的人却换了。
诺大的桌子,青山(洛森)施施然地坐在了主座。
威爷和他的儿子小威,则拘谨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如坐针毡。
在他们身后,站着那些沉默如石像的黑衣汉子。
“吃啊,别客气。”
青山拿起一双干净的银筷子,夹起一块烧鹅,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皮脆,肉嫩,火候不错。”
他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开了口。
“威爷,何威。广东台山人,没错吧?”
威爷木然的点了点头。
“1858年,你坐着太平洋航运的‘猪仔船’到的旧金山。在码头上扛了三年包,因为打死了一个克扣工钱的白人监工,跑路进了唐人街。”
“1861年,你跟了当时福安堂的老大跛脚虎。你很聪明,也够狠。1863年,你设局,让跛脚虎和义胜堂火并,两败俱伤。”
“1864年,你亲手砍下了跛脚虎的脑袋,吞了他的地盘,成立了合威堂。到今天十四年了。”
青山每说一句,威爷的脸色就白一分。
青山喝了一口汤,继续道:
“合威堂控制着唐人街七个街区。两家赌场,四间妓院,还有十二个烟馆。”
“威爷,本来就凭你干着烟土生意,把那些鬼东西卖给同胞,让他们烂死在床板上,我就该像对付冯海堂那群杂碎一样,把你们父子俩的脑袋也剁下来,塞进马桶里。”
小威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
威爷也是面如死灰。
“不过……”
青山话锋一转。
“我查过。1868年,白人暴乱的时候,那些杂碎冲进唐人街烧杀。你合威堂没有像其他堂口一样关门自保。”
“你带着人砍死了三个白人暴徒,庇护了三十二个普通百姓。”
青山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虽然你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产业但不管怎么说,你救了人。”
“这点微不足道的功,给你们父子俩换来了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身体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两个选择,威爷。”
“第一,现在就在这里,我们火并。你,你儿子,你外面那百十号兄弟,没有一个能活到明天天亮。你们合威堂今晚除名。”
威爷的呼吸都停滞了。
“第二。”
青山竖起一根手指:“带着你的人,滚出旧金山。滚出唐人街。”
“我给你们在北加州找了块地,在索诺玛县,大约160英亩,土不错。你们去那里,当个安安分分的农民。”
“这片地几年后就是你们自己的产业。”
“选吧。”
过了足足半分钟。
“青山,你也太瞧不起我何威了!”
威爷猛地一拍桌子,想找回一点龙头的尊严。
“我合威堂百余名兄弟,几十杆枪,在这唐人街就算是白人警察也要忌惮三分,你凭什么这么嚣张?”
青山优雅地吐出一根细小的鱼刺。
“别吹了,你们在白人警察面前是什么地位,你自己不清楚吗,你的势力敢走出这唐人街吗?”
“我的耐心不是很好。看在这顿饭的份上,我给你们十分钟。去,商量一下,是体面地滚,还是难看地死。”
威爷的脸色青红皂白,胸口如同破风箱般起伏。
最后,他还是拉起地上的儿子,走进了后面的账房。
“阿爸!跟他拼了!”
一进屋,小威就压低了声音:“我们外面还有那么多兄弟!我们有枪!乱枪打死他!我就不信他是铁打的!”
威爷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抽在小威脸上。
“蠢货,你看到刚才那些人了吗?你看到他们的眼神了吗?”
“冯海堂五十二个人,不到一个时辰,全他妈的人头落地!”
小威被骂懵了。
威爷靠在墙上,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我们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
“我现在才明白龙志堂,那个盘踞唐人街几十年的老对头,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声无息,差距太大了。”
“那怎么办?阿爸,我不想去种地!我不要当个乡巴佬!”
威爷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和小威重新走了出去。
青山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喝着汤。
“考虑好了?”
威爷走到桌前,他没有坐下,而是死死地盯着青山。
“青山!”
他恶狠狠地说道。
“我何威出道二十年,经历多少场恶战!九死一生,才有今天的地位和产业!你一句话,就想让我拱手相让,没那么容易!”
青山似笑非笑地抬起头:“哦?所以呢?”
大厅里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
威爷身后的黑衣汉子们,手已经摸向了腰间。
威爷咬紧了牙关,他能感觉到死亡的视线正钉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所以……”
他猛地一拍桌子。
“得加钱!”
威爷吼了出来。
青山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似乎有些意外。
“什么?”
“我说得加钱!”
威爷豁出去了,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老狼,亮出了最后的牙齿:“所有的产业、所有的街区、所有的生意,包括那条该死的烟土航线,我全都给你!”
“但是!我的人,我合威堂这百十号兄弟,我要全部带走!他们是跟我搵食的!我不能丢下他们!”
“160英亩不够,根本不够养活这么多人!”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我们要320英亩,翻一倍!”
威爷吼完,紧张地瞪着青山。
这是他最后的赌博。
空气凝固了五秒钟。
青山忽然笑了。
那笑容如同春风化雨。
“成交。”
旧金山的清晨,浓雾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裹尸布,紧紧贴在唐人街的屋檐和石板路上。
天,一夜之间就变了。
冯海堂这个盘踞在萨克拉门托街和克莱街之间,靠着放血的高利贷和最下贱的猪花(雏妓)生意养得肠肥脑满的堂口,没了。
不是被打残,不是被重创,是没了。
从上到下,从堂主荆海到他那个最喜欢用烙铁烫女人的外甥,再到每一个在街上横着走的打手,全灭。
一股带着血腥味和石灰味的死寂,取代了喧嚣。
冯海堂总堂的朱漆大门敞开着。
一群穿着统一黑色工装、面无表情的华人汉子,正从里面一桶一桶地往外提水。
那水是暗红色的,泼在街中心的排水沟里,汇成一道刺眼的溪流。
他们不高声喧哗,没有寻常帮派分子的痞气和咋呼。
这群汉子沉默地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屠夫在打扫自己的作坊。
一些早起的商贩和苦力,远远地缩在巷子口,连大气都不敢喘。
(本章完)